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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快亮了。

窗户外头透进一点灰白的光,像被揉碎的霜雪,悄无声息地漫过窗棂,落在青砖地上。屋里那盏桐油灯熬了整整一夜,灯芯结了层焦黑的灯花,光晕淡得像一层薄雾,勉强笼罩着床榻边的方寸之地。沈清辞还坐在那个梨花木凳上,姿势几乎没怎么变,背脊挺得笔直,却难掩那深入骨髓的疲惫。手里那块用来冷敷的帕子早就不凉了,被她无意识地攥着,边角都拧出了褶皱,浸着的温水也早已变成了室温。

萧北辰躺在床上,胸膛微微起伏,呼吸似乎比后半夜平稳了些,可沈清辞伸出手背,轻轻贴在他额头上时,依旧能感觉到灼人的温度,烫得她心尖都跟着发颤。

她累极了,眼皮沉得像坠了铅,每一次眨眼都要费极大的力气。昨夜守着他高热不退,喂药、擦身、换帕子,连片刻的歇息都不敢有,此刻神经稍一松弛,浓重的倦意便铺天盖地袭来。刚想闭眼歇口气,指尖却忽然感觉到,握着的那只手,指节轻轻动了一下。

那动作极轻,像风中摇曳的草叶,却瞬间刺破了沈清辞的疲惫。她猛地清醒过来,几乎是扑到床边,凑近去看。萧北辰的眼皮动了动,像被沉重的枷锁困住,费了许久的力气才慢慢睁开。那双平日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此刻蒙着一层虚弱的水光,没什么焦距,茫然地对着绣着缠枝莲纹的帐顶看了好一会儿,才一点点艰难地转向她。

他看见了她。沈清辞的喉咙骤然发紧,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似的,想叫他的名字,又怕声音太大会惊着他,只能任由那两个字在舌尖打转,化作一片湿热的酸胀。

萧北辰张了张嘴,嘴唇干裂得厉害,几道细小的口子渗着淡淡的血丝,显得格外触目惊心。他发出一点气音,轻得像叹息,“你……”就这一个字,仿佛耗尽了他全身的力气,说完便剧烈地喘了口气。

她赶紧俯下身,耳朵几乎贴到他唇边,声音压得极低,带着难以掩饰的颤抖,“我在。”他又喘了几口,眼神慢慢清明了些,终于看清了她此刻的样子。她的发髻散了大半,几缕青丝垂落在颊边,沾着些许汗湿的痕迹;眼睛又红又肿,眼尾泛着青黑,是熬了整夜的憔悴;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唯有鼻尖泛着淡淡的红。萧北辰的眉头轻轻皱了起来,那褶皱里藏着显而易见的心疼。

“守了一夜?”他问,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每一个字都带着涩然的痛感。沈清辞没说话,只是用力点了点头,眼眶瞬间就红了。她怕自己一开口,那压抑了整夜的担忧和恐惧就会汹涌而出,再也收不住。

他看着她,看了很久很久。眼神复杂得像打翻了的砚台,墨色的深处翻涌着心疼,疲惫,还有一种沉甸甸的、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像是在做什么艰难的决定。

然后,他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喉咙费力地滚动了一下,喉结的起伏在苍白的脖颈上格外明显。

“清辞……”他的声音更低了,低得像耳语,却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若我……这次熬不过去……”

“别胡说!”沈清辞浑身一僵,抓着他的手猛地收紧,指甲几乎要嵌进他的肉里。她打断他的话,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哽咽,“你会好起来的,一定能好起来。”

他却像是没听见她的话,不看她,目光虚虚地落在空中某一点,继续说下去,说得很慢,很艰难,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你……还年轻。别守着。若……若我不测……你,改嫁也好……找个安稳人家,平平安安过一辈子……”这句话说完,他像是彻底脱了力,缓缓闭上眼睛,胸口微微起伏着,呼吸也变得有些急促。

沈清辞脑子里嗡的一声,像是有惊雷炸开,瞬间一片空白。改嫁?这两个字像两把冰冷的锥子,直直扎进她心口最柔软的地方。昨夜他高热昏迷时,那些模糊的呓语还在耳边回响——“清辞,快走……别管我……”,那时她只觉得心疼,觉得他即便在梦里也惦记着她的安危。可此刻,他清醒着,却说出了这样的话。

他让她走。梦里是怕她遭遇危险让她快走,现在是怕她日后孤单让她改嫁。他把她当成什么?一个需要他处处安排退路的包袱?还是一个他能随意推开,还自以为是为她好的累赘?

一股火气猛地从心底冲上来,顺着血液蔓延到四肢百骸,烧得她眼睛更红了。这一次不是想哭,是真真切切气的。气他的自作主张,气他的轻言放弃,更气他不明白她的心意,不懂得她想要的从来都不是什么安稳人家,而是他萧北辰好好活着。

她死死盯着他闭目的脸,那上面没有一点血色,只有病态的潮红和掩不住的虚弱。可就是这张虚弱到极致的脸,说出了最伤人的话。她忽然笑了,笑声很轻,带着点彻骨的凉意,在寂静的屋子里格外清晰。

萧北辰听见笑声,眼皮颤了颤,重新睁开眼睛,不解地看向她。他不明白,自己说出这样的话,她为什么会笑。沈清辞迎上他的目光,那双红肿的眼睛里没有泪,只有一种近乎执拗的坚定。她一字一顿,声音清晰而决绝,带着一股不管不顾的狠劲。

“萧北辰,你听好了。”她握紧他的手,力道大得让萧北辰都微微蹙眉,却没有挣脱。

“你若敢死。”她停顿了一下,目光灼灼地盯着他的眼睛,不允许他有丝毫闪避,仿佛要将自己的心意刻进他的骨子里。“我立即追随而去。”

这话说得太平静,太坚决,不像赌咒发誓,倒像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屋子里霎时安静下来,只有两人交缠的呼吸声,一个急促,一个虚弱,在空气中交织缠绕。

萧北辰瞳孔猛地一缩,像是被这句话狠狠击中。他怔怔地看着她,眼神里满是震惊,仿佛没听清,又像是听清了却不敢相信。他试图从她脸上找到一丝玩笑的痕迹,哪怕是一点赌气的意味也好。

可是没有。她脸上只有泪痕未干的狼狈,和一夜未眠的疲惫,可那双眼睛里,此刻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执拗和认真。那不是气话,也不是玩笑,是她深思熟虑后的决定。她是真的。这个认知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他心上,砸得他五脏六腑都跟着抽痛起来。他以为自己的安排是为她好,以为让她改嫁是给她最好的退路,可在她这里,这竟是最不能接受的结局。他从未想过,自己在她心中,竟重要到了这个地步。

喉咙骤然发紧,他想说什么,却猛地剧烈咳嗽起来,胸口剧烈起伏着,苍白的脸上涌起不正常的潮红。

沈清辞立刻松了掐着他的手,转而小心翼翼地扶住他的肩膀,另一只手轻轻拍着他的背,动作温柔得不像话,可说出来的话却依旧带着棱角,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听见没有?”她的声音微微发颤,不知道是气的,还是怕他真的出什么意外,“你敢扔下我试试看。我沈清辞说到做到,绝不反悔。”

萧北辰咳了好一阵才慢慢缓过来,气息微弱得像风中残烛。他靠在枕头上,深深地看着她,眼神里那些刻意维持的平静和疏离彻底碎了,露出底下翻涌的惊涛骇浪,有后怕,有震动,还有难以言喻的感动,层层叠叠地交织在一起。

他反手握住了她的手腕,力道大得有些惊人。即使病得如此虚弱,那力道也让她觉得微微发疼,却舍不得挣开。

“胡闹……”他哑着嗓子斥责,可那斥责里没有一点力度,反而带着难以掩饰的后怕和深深的震动,“你怎能……说这种傻话?”

“我没胡闹。”沈清辞任由他抓着,声音低了下来,带着一夜未眠的沙哑,却依旧坚定,“萧北辰,这条路是你选的。当初在江南,是你不顾一切把我从泥潭里拉上来,是你说要护我一生周全,是你让我觉得往后余生有了盼头。现在,你不能半路把我踹下去。”

她抬起另一只手,用指尖轻轻碰了碰他滚烫的额头,动作带着点笨拙的安抚,指尖的微凉与他额头的灼热形成鲜明的对比。

“所以,你给我好好活着。”她看着他,眼睛一眨不眨,目光里满是期盼和坚定,“你必须好好活着。为了我,也为了你自己。你答应过我的事,还没做到,不准就这么算了。”

萧北辰喉结滚动了几下,想说点什么,最终却一个字也没说出来。千言万语堵在喉咙里,最终都化作了深深的凝视。他只是更紧地握住了她的手腕,仿佛那是湍急河流中唯一的浮木,是他此刻唯一的依靠。

窗外,天光又亮了些,灰白色的晨光渐渐褪去,染上了浅浅的金边,像一层温暖的纱衣,笼罩着大地。阳光透过窗棂,落在沈清辞的发梢上,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也照亮了她眼底的坚定。

萧北辰缓缓闭上眼,不再提什么改嫁,也不再说什么熬不过去的浑话。沉重的呼吸似乎因为紧紧抓着她的手,而稍微踏实了一点,连额头上的热度,仿佛都降下去了些许。

沈清辞看着他重新闭眼休息,紧绷了一夜的脊背才慢慢松弛下来,一股强烈的后怕此刻才密密麻麻地爬满全身,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她不敢想,如果他真的就这么走了,她该怎么办。那些山盟海誓,那些携手同行的约定,难道都要化作泡影吗?她甩了甩头,把那个可怕的念头狠狠压下去,绝不能让它成真。

她起身,重新去桌边拧了凉毛巾,又小心翼翼地敷在他的额上。这一次,她的动作更加轻柔,仿佛在呵护一件稀世珍宝。

她坐在床边,一直握着他的手,指尖感受着他脉搏的跳动,那微弱却坚定的跳动,像是在给她信心,给她力量。

他必须好起来。没有第二种可能。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传来轻轻的叩门声,是丫鬟青禾端着早饭和煎好的药来了。沈清辞起身去开门,脚步放得极轻,生怕惊扰了床上的人。

“小姐,您守了一夜,快吃点东西垫垫吧。”青禾把托盘放在桌上,看着沈清辞憔悴的模样,心疼地说道,“萧公子的药也煎好了,趁着热赶紧给他喂了吧。”

沈清辞点了点头,拿起勺子舀了一勺粥,刚想送到嘴边,又想起了什么,转头看向床榻,“我先喂他吃药,你把粥温着。”

青禾应了声,看着沈清辞端着药碗走到床边,小心翼翼地扶起萧北辰,用勺子舀了一勺药,吹凉了才慢慢送到他嘴边。

萧北辰似乎是闻到了药味,缓缓睁开眼,没有抗拒,顺从地咽了下去。苦涩的药汁滑过喉咙,他眉头微微蹙起,却依旧一口一口地喝着,直到一碗药见了底。

沈清辞放下药碗,拿出帕子轻轻擦了擦他的嘴角,动作温柔至极。“再睡会儿吧,等你醒了,我再喂你吃点东西。”

他看着她,眼神里满是温柔,轻轻点了点头,重新闭上了眼睛。这一次,他的呼吸平稳了许多,脸色也似乎好看了些,不再是那种病态的潮红。

沈清辞坐在床边,依旧握着他的手,目光一瞬不瞬地看着他的睡颜。窗外的天光越来越亮,金色的阳光洒满了整个屋子,驱散了一夜的阴霾。

她知道,接下来的路还很长,萧北辰的病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好的,但她有信心,只要他们携手并肩,就没有跨不过去的坎。

她低头,在他的手背上轻轻印下一个吻,声音轻柔却坚定:“萧北辰,我等你好起来。我们还要一起看遍山河,还要一起白头偕老,你可不许食言。”

床上的人似乎是感觉到了什么,嘴角微微勾起一抹浅浅的弧度,握着她的手又紧了紧。

阳光正好,岁月静好。这一刻,所有的担忧和恐惧都烟消云散,只剩下满心的期盼和坚定的信念。只要他活着,只要他们在一起,就什么都不怕了。

生死相许,从来都不是一句空话。是无论前路多么艰难,都愿意陪对方一起走下去;是无论遭遇多大的变故,都愿意为对方坚守到底;是你若不离不弃,我便生死相依。

沈清辞看着窗外明媚的阳光,脸上露出了一抹久违的笑容。她知道,春天就要来了,而她的萧北辰,也一定会好起来的。

她会一直守着他,直到他痊愈,直到他们实现所有的约定,直到地老天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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