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毅在县运输队这大半年,话不多,肯吃苦,脑子活络,更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对机械的敏锐直觉。
老师傅教的要点,他一遍就能记住,车子出了什么小毛病,他听声音、看状态,往往能判断个八九不离十,连队里的老维修工都对他刮目相看。
这次出车任务重,运送的是一批紧要的农用机械配件。
途中经过一段险峻山路时,对面一辆卡车失控滑胎,眼看就要撞上他们的车。千钧一发之际,宋毅反应极快,猛打方向盘避让,自己的车头却狠狠撞在了山崖上。
他顾不得手臂被破碎玻璃划开的剧痛和额角淌下的鲜血,第一时间跳下车,和老师傅一起,奋力将车上那些沉重的木箱转移到安全地带,避免了国家财产的更大损失。
他被送到县医院,手臂缝了十几针,额角也留下了一道不深不浅的口子。运输队领导和闻讯赶来的宋保国、刘秀英都吓得不轻。
然而,福祸相依。正是他这临危不乱的英勇表现和过硬的技术底子,加上平日里踏实肯干、任劳任怨的口碑,打动了运输队的领导,一纸盖着红印的正式工录用通知书,交到了他的手上。
从此,他宋毅,不再是朝不保夕的临时工,而是端上了铁饭碗、吃上了国家商品粮的正式工人!工资、福利、待遇,都将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消息传回槐花村,整个村子都轰动了!
宋家更是如同过年一般。刘秀英喜极而泣,拉着宋保国的袖子不住地说:“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我们老大有出息!”
宋保国虽然竭力维持着一家之主的稳重,但那咧开的嘴角和眼角的笑纹,却暴露了他内心的激动与骄傲。
宋小雨和两个弟弟更是欢呼雀跃,仿佛哥哥成了天底下最了不起的英雄。
宋毅揣着那张沉甸甸的通知书,归心似箭。他手臂上的伤还没好利索,缠着纱布,额角的疤痕也还新鲜,但这丝毫掩盖不住他眉眼间的意气风发和那份想要与最亲近之人分享喜悦的迫切。
他几乎是跑着回到家的。推开院门,夕阳正好,苏挽月正坐在树下,低头绣着一方帕子,安静美好得像一幅画。
“月月!”宋毅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沙哑。
苏挽月抬起头,看到他风尘仆仆却双眼发亮的样子,以及他手臂上刺眼的纱布,心头先是微微一紧,随即对上他那几乎要溢出来的狂喜目光,心下便明白了七八分。
她放下针线,站起身。
宋毅几个大步走到她面前,深吸一口气,将那张被他攥得有些发烫的通知书,郑重地、小心翼翼地递到她面前,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和骄傲:“月月,你看!我转正了!是正式工了!”
苏挽月接过那张纸,目光扫过上面清晰的公章和“正式录用”的字样。
她早就料到以宋毅的能力和心性,必有出头之日,却也没想到会这么快,是以这样一种带着英雄色彩的方式。
她抬起头,看着他手臂的伤,眉头微蹙,伸手轻轻碰了碰纱布边缘,声音里带着真实的关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心疼:“还疼吗?”
宋毅连忙摇头,仿佛那点伤根本不值一提:“不疼!早没事了!” 他的目光灼灼,紧紧锁住她,里面翻涌着更为汹涌的浪潮。他握住她的手,因为紧张和期待,掌心滚烫,带着薄茧的指腹摩挲着她细腻的手背。
“月月,”他喉结滚动,语气是前所未有的认真和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决心,“我……我想带你进城住。”
苏挽月微微一怔。
宋毅继续道,语速有些快,像是怕被打断:“运输队能给正式工分宿舍,虽然不大,但咱们两个人住足够了!在城里,你不用再下地,不用再沾一点泥!你想看书就看书,想画画就画画!城里条件好,有自来水,有电灯,有好医院……你身子娇,在城里能过得更好!”
他看着她,眼神里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和一种近乎虔诚的承诺:“我知道,你本就是该在城里过好日子的人。以前我没本事,只能让你跟着我在村里吃苦。现在,我有了正式工作,我能养得起你了!月月,跟我进城吧,好吗?”
苏挽月看着眼前这个男人,他额角的伤疤还带着血痂,手臂缠着纱布,可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里面盛满了对她毫不掩饰的爱意、以及终于有能力为她撑起一片天空的、如释重负的喜悦和骄傲。
她想起奶奶的话——“要学会爱别人,更要学会爱自己。心安理得地接受别人的好。”
进城吗?
离开这片她逐渐熟悉、甚至开始产生一丝归属感的土地?
离开这些真心待她的宋家人?
但,这无疑是对她更有利的选择。更好的生活条件,更广阔的空间,也许……还有更多的机会。
她看着宋毅那满是期盼、甚至带着一丝忐忑的眼神,仿佛生怕她会拒绝。心底那最后一丝犹豫,也悄然散去。
她反手握住他粗糙的大手,指尖在他掌心的厚茧上轻轻划过,抬起眼,对他露出了一个清浅却无比真实的、带着依赖和信任的笑容。
“好。”
她只应了一个字,却如同最郑重的承诺。
宋毅悬着的心瞬间落下,巨大的狂喜如同烟花在脑海中炸开!
他再也忍不住,一把将她紧紧搂进怀里,不顾手臂的伤口传来细微的疼痛,将脸埋在她馨香的发间,声音哽咽:
“月月,我的月月……我一定让你过上好日子!最好的日子!”
苏挽月依偎在他怀里,感受着他强劲有力的心跳和那份几乎要将她灼伤的热情,缓缓闭上了眼睛。
进城……
一个新的舞台。
宋毅,但愿城里的灯红酒绿,不会迷了你的眼。
否则……
至少此刻,她是愿意相信他的,愿意跟着他,走向那个未知的、却也充满希望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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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毅转为正式工并要带苏挽月进城居住的消息,像一阵风似的刮过了槐花村,也刮得宋、苏两家人心里七上八下,担忧远多于喜悦。
两家人都凑在宋家,刘秀英第一个坐不住了,拉着苏挽月的手,眉头拧成了疙瘩:“月月啊,这城里是好,可你们那宿舍就巴掌大点地方,开火做饭方便吗?你连村里的土灶都摆弄不明白,城里的煤炉子你使得来吗?听说城里人关系复杂,你性子静,受了委屈可咋办?”
她简直无法想象,这个被她当眼珠子一样呵护、连野菜都只掐尖儿的儿媳,要怎么在人生地不熟的城里独自生活。
宋保国吧嗒着旱烟,沉默半晌,也沉声道:“老大跑车不着家,你一个人,确实让人不放心。”
王雅兰更是红了眼眶,仿佛女儿不是去享福,而是去受苦:“你这孩子,从小就没离过家,城里什么东西都贵,花销大,毅小子那点工资够用吗?你身子又娇,有个头疼脑热的,身边连个知冷知热的人都没有……”
连一向通透的吴玉芬,也拉着孙女的手,细细叮嘱了许多城里生活的细节,末了叹了口气:“到底是离得远了。”
苏挽月看着两家人如临大敌、忧心忡忡的模样,心里又是无奈又是温暖。
她难得地露出了一丝带着娇憨的苦笑,试图安抚:“爹,妈,奶奶,你们别担心了。我都多大的人了,能照顾好自己。不就是做个饭、买个菜嘛,慢慢学总会会的。”
可她这番“保证”,显然没能打消家人的忧虑。
最后还是宋毅看着心疼,想到了一个折中的办法,对爹娘说:“爹,妈,你们也别太操心。这样,反正老二老三在城里上初中,离我们宿舍不算太远。以后让他们哥俩休息日,或者下午放学早了,就去他们嫂子那儿看看,搭把手,干点力气活,也陪月月说说话,省得她一个人闷。”
这个提议立刻得到了两家人的一致赞同。有两个半大小子时不时去照看一下,确实让人安心不少。
苏挽月听着这个安排,看着两个小叔子跃跃欲试、拍着胸脯保证“一定保护好嫂嫂”的样子,心里软成了一滩水。
她知道,从村里走到城里的中学,路程不近,两个少年风雨无阻已经很辛苦,休息日还要为了她奔波……
她抬起眼,目光落在院里那辆崭新的、宋毅当初几乎掏空家底为她买的飞鸽牌自行车上,心中有了决定。
她轻声开口,语气温柔却坚定:“让弟弟们跑来跑去太辛苦了。既然他们常要去,那这辆自行车,就留给老二老三骑吧。他们上学、来城里,也方便些,省得走路累脚。”
这话一出,院子里静了一瞬。
把那辆全村都眼红的、象征着“三转一响”体面的自行车,给两个还在上学的小叔子骑?这手笔,这心思……
刘秀英和宋保国都愣住了,看着苏挽月,眼神复杂,里面有惊讶,有感动,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欣慰。
苏挽月却像是觉得还不够,又转向吴玉芬,语气带着亲昵的依赖和推崇:“奶奶,还有那台缝纫机。我手艺粗糙,留在身边也是浪费。您手艺好,留在您这儿,平常也能接点活计贴补家用。而且小雨渐渐大了,正好可以跟着您学学,女孩子家,有门手艺总是好的。”
她考虑得如此周到,将这两件珍贵的物什的安排,说得合情合理,既全了兄弟情谊,又顾念了长辈和小姑子的未来,没有一丝施舍的意味,只有家人间的体贴与扶持。
这一刻,连王雅兰和吴玉芬都彻底动容了。
她们知道她是真的,在把宋家的人,当成了自己的亲人,在真心实意地为他们着想。
宋毅站在苏挽月身边,听着她轻声细语地安排着这一切,看着她沉静的侧脸和眼底那抹真诚的柔光,只觉得一股滚烫的热流从心脏涌向四肢百骸,激荡得他几乎要颤抖起来。
他紧紧攥住了拳头,才能抑制住那股想要将她狠狠拥入怀中的冲动。
他感觉到了!
他的月月,不再仅仅是接受他的爱,享受他的好。
她开始在回应,在用她自己的方式,爱他,以及爱他所珍视的家人!
这种认知,比拿到正式工的通知书,更让他感到无比的骄傲、满足和一种沉甸甸的幸福!
这证明,他所有的付出,所有的努力,都是值得的!他真的,一点一点,走进了这颗看似清冷疏离的心里!
“好!好!就按月月说的办!” 宋毅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异常洪亮,带着不容置疑的斩钉截铁。
他看向苏挽月的目光,充满了几乎要溢出来的爱意、骄傲和一种“得妻如此,夫复何求”的慨叹。
刘秀英抹了抹眼角,连连点头:“哎,好,好!月月有心了!有心了!”
宋保国重重地“嗯”了一声,看着苏挽月的眼神,彻底变成了看自家最有出息、最懂事的小辈的慈爱和激赏。
困扰两家人的担忧,似乎都被苏挽月这细腻而真诚的安排化解了大半。
剩下的,只有对这小两口未来生活的美好祝愿,以及一种“孩子长大了,知道疼人了”的欣慰与感慨。
苏挽月感受着身边男人那灼热的目光和全家人对她毫无保留的信任与疼爱,心底那片柔软的角落,似乎又扩大了一些。
这样相互扶持、彼此惦念的感觉,似乎……真的不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