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国忠拖着灌了铅的双腿踏进民福里弄堂时,东方的天际刚泛起青白色的曙光。弄堂里静悄悄的,只有那头发花白的清洁工推着倒粪车在弄堂里缓慢前行着,木头的车轱辘压在青石板上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
他轻轻推开家门,却见玉凤已经起身,正端着搪瓷脸盆从灶披间出来。看见丈夫在这个时辰回来,她微微一怔,盆里的水晃出了一圈涟漪。
怎么这个时间回家?玉凤压低声音,目光扫过丈夫布满血丝的双眼,还不如在局里歇会儿呢。
就想回来看看你们。陆国忠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声音沙哑,看到家里都太平,我心里就踏实了。
上楼,进了卧室,陆国忠接过玉凤递来的一杯热茶,正想喝上一口
他忽然想起什么,放下杯子抬头问道:对了,之前给你的那把手枪呢?
在呀。玉凤心中一紧,手指不自觉地空扣了一下,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从今天起,枪不离身。陆国忠脱下沾着夜露的外套和鞋袜,就倒向床铺,弹夹压满,保险记得要......
话未说完,沉重的鼾声已经响起。玉凤轻手轻脚地走到床边,只见丈夫连领带都没解,就这样和衣瘫倒在床上,眉头即使在睡梦中依然紧锁着。
玉凤仔细为丈夫掖好被角,又将厚重的窗帘拉得严严实实,这才轻手轻脚地退出卧室,小心地带上了房门。
将近中午时分,一阵突如其来的鞭炮声将陆国忠从沉睡中惊醒。卧室里光线昏暗,他迷迷糊糊地抬起手腕,费力地睁大眼睛看向表盘:十点四十五分。
他先是茫然——都快十一点了,谁会在半夜燃放鞭炮?难道不知警局早已颁布宵禁令?他摇了摇头,正要倒头继续睡,却猛地意识到什么。
这不会是上午十点四十五吧!
陆国忠地坐起身来,心脏像是被人狠狠攥住。他慌忙穿上鞋袜,踉跄着冲到窗前,一声拉开窗帘。
正午的阳光如利剑般直射进来,刺得他眼前发花。
窗外马路上人来人往,小贩的叫卖声、自行车的铃铛声、还有那阵阵鞭炮声————不知弄堂里哪家正在办婚事,都在提醒着他一个可怕的事实——
他竟睡过了整个上午。
楼下后堂里,玉凤和杨家姆妈正坐在八仙桌旁择着绿豆芽。阳光透过格扇窗,在青砖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两人热烈地讨论着方才新娘子进弄堂时的排场,玉凤手里捏着一根豆芽,笑得眉眼弯弯。
忽然听见楼梯响动,只见陆国忠一边系着领带一边快步下楼,西装外套随意搭在臂弯里。玉凤连忙起身:吃过中饭再走吧?菜都准备好了。
不吃了,今天的事已经耽误了!陆国忠顺手从桌上竹篮里抓起一个冷馒头,三两下套上西装外套,随便垫垫就行。
话音未落,人已像阵风似的穿过店堂。经过陆伯轩身边时,他匆匆喊了句:阿爸,我走了!
正戴着老花镜看报的陆伯轩闻声抬头,镜片后的目光追着儿子的背影。店门上的铃铛叮当作响,那个挺拔的身影已消失在明媚的春光里。老人摘下眼镜,望着尚在微微晃动的店门出神,报纸上密密麻麻的字迹忽然都模糊成了片。
二十分钟后,陆国忠的身影再次出现在林森中路那条幽静的小巷。晨光透过梧桐叶隙,在他匆忙的脚步下投下斑驳的影子。
他伸手按响门铃,金属按钮在指尖传来冰凉的触感。门几乎是立即就开了,林建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上掠过一丝诧异,但很快便侧身让出一条通道。
周先生在书房。林建低声说道,自己则踱步到门外,从口袋里摸出烟盒,倚在门框上点起一支烟。青灰色的烟雾在晨光中袅袅升起,他那双锐利的眼睛却始终警惕地扫视着巷口。
陆国忠穿过熟悉的客厅,径直走向里间的书房。周先生正坐在书桌前翻阅文件,见他突然造访,银白色的眉毛微微挑起。
国忠?这么早......
陆国忠顾不上寒暄,将昨夜发生的一切原原本本地道来。当他讲到肖长生背上插着匕首倒在书桌前时,周先生手中的钢笔一声落在桌面上,在文件上洇开一团墨迹。
你说什么?周先生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一个情报组几乎全军覆没......?
书房里一时间只剩下座钟滴答的声响。阳光透过纱帘,照见周先生瞬间苍白的脸色,那双总是睿智从容的眼睛里,此刻写满了震惊与痛惜。
周先生“嚯”地站起身,动作之迅捷完全不像个年近六旬的人。他布满皱纹的手紧紧攥成拳头,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必须立即向总部发报示警,紧急示警!”他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哑,眼神却锐利如鹰。
陆国忠也随之起身:“那我先告辞,还有两个小组需要寻找。”他顿了顿,郑重嘱咐道,“周先生,发报时间请控制在三分钟以内,务必!”
“明白。”周先生重重握住陆国忠的手,掌心干燥而温暖,“你们也要加倍小心。估计今天之内,总部就会向其余七个小组发出示警电报。”
两人相视颔首,一切尽在不言中。
陆国忠转身离去时,周先生已经掀开墙角那块看似普通的地板,露出藏在下面的发报机。晨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恰好照在发报机锃亮的按键上,反射出冷冽的光泽。
门外,林建仍倚在门框上抽烟,见陆国忠出来,默默点了点头。香烟即将燃尽,细长的烟灰在晨风中轻轻抖落。
位于徐家汇天主教堂附近的教会学校浸润在祥和的静谧中,红砖墙内传来阵阵稚嫩的读书声,与墙外喧闹的街市恍若两个世界。
校园最深处的校工宿舍区,陆国全提着三个叠在一起的铝制饭盒,一瘸一拐地走在青石板小径上。年迈的皮埃尔神父拄着桃木拐杖,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雪白的长袍下摆轻轻拂过路边的青草。
“神父,就是这间。”陆国全在靠后墙的一间宿舍前停步,抬手示意那扇半开的窗户。
房门应声打开一条缝,何太太警觉地探出半张脸。见到陆国全,她紧绷的神情稍稍放松,嘴角刚要扬起,却在瞥见他身后的外国神父时瞬间凝住。
昨夜孙卿将他们母女送来时,何太太在夜色中只依稀辨出这是个清静的院落。
今早推开窗,才惊觉自己竟置身于一所法国教会学校。此刻直面这位银发碧眼的外国老者,她下意识地将门缝又掩紧了几分。
“何先生还没起来?”陆国全将饭盒递过去,温声解释,“何太太,侬不要紧张。皮埃尔神父是我们的校长,也是我们最尊敬的长者。”
皮埃尔神父似乎看出了她的不安,停在三步开外,用带着浓重口音的中文温和地说道:“愿主赐福这个家。在这里,你们是安全的。”
何太太的目光在神父慈祥的皱纹间游移,最终落在他胸前那枚朴素的木十字架上。她轻轻将房门打开了些,阳光趁机溜进屋内,照亮了她脚边一双好奇张望的小眼睛——她的女儿正怯生生地抓着她的衣角。
皮埃尔神父慈祥的目光注视何太太,缓缓开口:“这位女士,若你愿意,孩子可以暂在学校就读。”他望向从母亲身后探出小脑袋的女孩,语气温和,“在主的庇护下,每个孩子都该有安心求学的机会。”
“我愿意!孩子也愿意!”何太太的泪水夺眶而出,声音哽咽,“谢谢校长!”
她回头望向屋内,只见何旭正手忙脚乱地系着衣扣。戴好眼镜后,他急忙迎出门来,紧紧握住老神父布满皱纹的手:“谢谢神父!谢谢陆师傅!”
“不必多礼。”皮埃尔神父轻拍他的手背,银白色的眉毛下那双蓝眼睛泛着温和的光,“众生平等。用完午餐后,带孩子来找我吧,下午便可上课了。”
何太太轻轻将女儿拉到身前,弯腰在她耳边柔声说:“快谢谢校长爷爷。”
小姑娘怯生生地走上前,双手规规矩矩地贴在裤缝上,朝皮埃尔神父深深鞠了一躬,两条小辫子随着动作轻轻晃动:“谢谢校长爷爷!”
老神父颤巍巍地俯下身,布满老年斑的手轻抚孩子的头顶,蓝灰色的眼睛里漾开慈祥的波纹:“不必言谢。读书是你的权利,要好好珍惜。”
他在胸前画了个十字,阳光透过梧桐叶隙,在他雪白的长袍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愿主保佑你,我的好孩子。”
女孩仰起小脸,看见老神父银白色的胡须在微风里轻轻颤动,那双异国的眼睛里盛着的温柔,让她忽然觉得这个陌生的地方也不再那么可怕了。
离开何家三口后,陆国全搀扶着皮埃尔神父缓步走在林荫小径上。午后的阳光透过梧桐叶隙,在青石板上洒下细碎的光斑。
走着走着,陆国全忽然察觉到身旁的老神父有些异样。他侧头细看,不禁怔住了——两行清泪正顺着神父布满皱纹的脸颊缓缓滑落。
神父,您这是怎么了?陆国全放缓脚步,轻声问道。
皮埃尔神父停下脚步,从长袍内袋里掏出一方叠得整整齐齐的白手帕,轻轻拭去泪痕。我是看见那个小姑娘,他的声音有些哽咽,想起了曼莉小时候的模样,也是这般乖巧懂事。老神父望向远处教室的尖顶,目光仿佛穿透了时光,今生不知还能不能再见到她一面......
陆国全心头一颤,扶着神父在路边的长椅上坐下。十余年光阴倏忽而过,沧海桑田。他不禁想象着,曼丽姐若有一天真能回来,看到民福里的老邻居,看到已经长大的女儿晓棠,看到这所她从小读书、后来任教的教会学校,还有这位年近八旬却始终惦念着她的老校长,该是怎样的一番光景。
微风拂过,梧桐叶发出沙沙的声响,仿佛也在诉说着这段跨越时空的牵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