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翻盖老屋那年,出了件邪乎事。
三伏天的日头毒得像蘸了盐水的鞭子,抽得人脊梁骨冒烟。工头老陈带着人扒我家那栋传了三代的土坯房,一镐头下去,墙泥簌簌掉渣,露出里面纠缠的草筋,像干枯的血管。
突然,帮工小四川“嗷”一嗓子,扔了铁锹连连后退。众人围上去,只见墙基碎土里,蜷着一条通体赤红的蛇,婴儿手臂粗,鳞片在烈日下泛着暗沉的光,像凝结的血。不幸的是,铁锹铲过了它的七寸,只剩一层薄薄的皮肉连着首尾,蛇身还在微微抽搐。
我爹当时脸就白了。我们这地方的老话讲:“家蛇是镇宅的仙,赤链更是财神爷的鞭。”工头老陈啐了口唾沫,骂小四川毛手毛脚,赶紧让人找来个破筐,连蛇带土铲进去,远远扔到了后山乱坟岗。
老屋顺利扒平,新楼起了两层,瓷砖贴得亮堂。可怪事,就从那时开始了。
原先我家日子虽不富裕,但爹妈勤快,吃穿不愁。可自打新楼盖好,就像触了什么霉头。爹跑运输的车,三天两头坏,赚的点钱全填了修理铺。妈摆的小摊,不是遇到城管就是碰上连阴雨。我高考前夜发高烧,志愿滑档。家里气氛越来越沉,像梅雨前的闷缸,爹妈的叹气声比夜猫子叫还瘆人。
这种光景,一熬就是五六年。新楼房也旧了,墙皮斑驳,像生了癣。
后来,村里一位快九十岁的太公拄着拐棍路过,站在我家院门口端详半天,浑浊的老眼眯了眯,对我爹喃喃一句:“根基动了啊……伤了和气,破了风水咯……”说完便颤巍巍走了。
我爹蹲在门槛上抽了一下午烟,最后猛地站起:“请西村的麻婆来看看!”
麻婆是十里八乡有名的神婆,干瘦得像根柴,眼神却亮得逼人。她刚进我家院门,脚步就顿住了,鼻子抽动两下,脸色一沉,指着我家新建的二楼东屋:“好大的怨气!你们是不是动过一条红蛇?还是断了身的?”
全家汗毛都立起来了。这事过去多年,从未对外人提起。麻婆不等我们回答,自顾自点头:“是了,‘红大仙’没走,怨气堵在这屋梁上了。”
她让我爹备好黄表纸、剪刀、朱砂。只见她枯瘦的手指翻飞,剪出一条栩栩如生的纸蛇,用朱砂点了眼。那天夜里,月黑风高,她独自上了二楼那间一直空置、总觉得阴冷的东屋。吩咐我们在楼下等,不准偷看。
我们在楼下,只听楼上窸窸窣窣,像有东西在爬。过了半晌,一股说不出的腥味混着纸灰味飘下来,紧接着,隐约听到麻婆用一种低沉的、似唱似念的调子说话,像在道歉,又像在谈判。
约莫一炷香功夫,麻婆下来了,脸色苍白,额角见汗。她长舒一口气:“好了。我跟它说了,你们是无心之过,用纸身替了它的真身,烧了送它走。它也受了香火道歉,答应不再纠缠。”
临走,麻婆神色严肃地叮嘱:“万物有灵,莫欺莫戏。这事,可以不信,但别诋毁。”
说也奇怪,自那以后,我家那股霉运真就慢慢散了。爹的运输车顺当了,妈的小摊生意回了暖。虽然没大富大贵,但日子总算回到了正常的轨道。
如今,我家二楼东屋依旧空着,偶尔通风,我进去打扫,再没有从前那种莫名的寒意。只是每次看到墙角,总会想起那条断蛇,和麻婆那句:“可以不信,但别诋毁。”
这世上的事,谁又说得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