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4月12日，周六，晚上，班里自习的人甚少，陈武桢趴在课桌上，在一摞摞书本的掩护下，字斟句酌的思考着如何给柳晴雯写回信。
钢笔在指间烦躁地转了一圈，墨水溅在虎口，像一颗小小的黑痣。陈武桢盯着这点污渍发呆，忽然想起柳晴雯上次来信时，信纸边缘也沾了一滴墨水，她在那滴墨水旁画了个笑脸，写着不小心沾到的，就当是给你的小礼物吧。
光是回忆这个细节，就让他胸口发烫。
新铺开的信纸上，两个字已经写了无数遍，却总是找不到最合适的开头。想说今天看到樱花开了，又觉得太刻意；想写最近读了本好书，又怕显得太生硬。那些在脑海里排练过千万次的话，一旦要落在纸上，就变得笨拙不堪。
陈武桢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后仰靠在椅背上。天花板上有道细小的裂缝，像他和柳晴雯之间若即若离的关系——明明近在咫尺，却始终无法真正靠近。
第六张草稿的开头终于让他稍微满意：你上次提到的迎春花，我们学校也开了。但写到一半又卡住。他想告诉她自己每次路过那丛迎春花都会想起她，又怕太过直白；想抱怨她说的平平淡淡，又担心显得斤斤计较。
钢笔悬在纸上，墨水滴落成一个黑色的太阳。
抽屉里整整齐齐码着柳晴雯所有的来信，每封都用细绳小心扎好。陈武桢忍不住抽出一封重温，信纸发出轻微的脆响，像一声遥远的叹息。她说学校新建了图书馆，说政治老师又讲了什么趣事，说不必急着回信...字里行间都是让他又爱又恨的克制。
夜更深了。第七张草稿写到结尾处，他鬼使神差地加了一句：其实我...随即又狠狠划掉，力道大得划破了纸。楼下传来野猫的叫声，尖锐得像是嘲笑他的怯懦。
月光透过窗帘的缝隙，在桌面上投下一道银色的线。陈武桢望着那道细弱的光，忽然想起商小琴蜕变的身影，想起李修泉固执的等待，想起王美桃说的以学习为重。
晴雯：
见字如面。
你的信和迎春花的祝福一起收到了，仿佛能闻到信纸上沾染的春天气息。春天是来了，可看到你说数学测验又没及格、甚至想放弃，我这边的阳光好像也跟着暗了一下。千万别这么想！一次分数说明不了什么，选文科也绝对不是“遗传”谁的智商，那是你找到了自己要走的路，挺好的。你爸去云南了？听说那里确实美得像画，以后总有机会去的，别叹气。
课堂气氛听起来真不错，尤其你们那位政治老师，太有意思了！等女朋友五年……这故事够写本小说了。替我谢谢他的“私事分享”，让远方的我也听了个新鲜。
说到回信…… 你说“不必忙着回信”，“平平淡淡的友谊才长久”。这话，我得跟你“理论理论”。收到你的信，看到信封上熟悉的字迹知道你在想什么、烦什么、乐什么，这种感觉，就像……就像课间操后喝到第一口冰汽水，特别“解渴”。你让我别忙着回，可我握着笔，那些想说的话、想分享的念头，它们自己就往外冒，手比脑子快，拦都拦不住啊！这哪里是“忙”？这明明是我自个儿乐意，且迫不及待。所以，这“回信自由”，你可剥夺不了。平淡是真，但能及时聊聊，知道彼此安好，不是更好吗？
至于分数……谁还没几张不忍直视的卷子？重要的是没趴下。迎春花开了，一切都会生机勃勃起来的。盼你心情也像这春天，一天天敞亮起来。
祝：天天有值得笑的小事！
武桢
2003年4月12日 匆匆于晚自习课间
陈武桢写完信，又想起柳晴雯那句“不必忙着回信”，“平平淡淡的友谊才长久”，心里很难受。看着自己写好的信纸，一把抓了起来团成一个纸团，放在手心里狠狠地紧握着。又重新写了几行字。
晴雯：
信收到了。
你说“不必忙着回信”，说“平平淡淡才长久”。好，那这次我就不急着写，也不写太长。
只是，若真按你说的做，那以后我们是不是连信也不必写了？反正“平淡”嘛，少写几封也无所谓，对吧？
武桢
2003.4.12夜
看着简短的两句话，陈武桢又觉得自己有点过分了，如果柳晴雯看到这几句话肯定会很伤心的，即使俩人是一种普通的同学关系，这么回信似乎也太无情了。陈武桢拿起这张简短的信纸，直接撕碎了。又抽出一张崭新的信纸，认真的书写。
晴雯：
见字如晤。最近功课忙，长话短说。收到你的信时，窗外的迎春花正开得热闹。你总说云南的春天美，可我觉得，再好的风景，也比不上拆开你信封时的那一瞬间。
你提到政治老师的趣事，我忍不住笑了。五年啊，真是漫长的等待。但若真心喜欢，等再久也值得，对吧？就像我每次寄信给你，从投进邮筒那一刻起，就在算着日子，盼你的回音。
你说平平淡淡才是真，可我不这么想。若什么都淡淡的，那和陌生人有什么区别？我宁愿要热烈而短暂的烟火，也不要温吞如白开水的长久。至少，烟火绚烂过，而白开水，喝过就忘了。
考试考砸了也别灰心。你总说自己笨，可在我眼里，你比谁都聪明——至少你知道怎样一句话就让我辗转反侧整晚。近期非典横行，新闻报道新增病例增多，虽然主要在南方城市蔓延，但上次回家，车站严查体温，让我感觉形势更加严峻，你要多加注意！学业为重，不必回信。
武桢
2003年4月12日
陈武桢将钢笔轻轻搁在信纸上，墨迹未干的字迹在白炽灯下泛着微光。他盯着自己写下的最后一行字，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
最后完成的信只有短短一页。他把所有汹涌的思念都稀释成平淡的问候，把那些呼之欲出的心动都伪装成朋友的关心。信封封口时，手指在贴邮票的地方停顿许久——最终选了最普通的那张，而不是珍藏的限量版花卉邮票。
就像他们的关系，永远停留在安全距离。
窗外的夜色已经深了，教室里只剩下他一个人。他伸手摸了摸信纸的边角，那里因为反复折叠又展开已经有些发软。这封短短的信，他竟写了整整两个小时——第一遍写得太露骨，第二遍又太过冷淡，现在这第三遍，字里行间都透着小心翼翼的克制。
这样够简短了吧...陈武桢自言自语道，声音里带着几分自嘲。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信纸上两个字，那是他最大胆的比喻了。明明想写的是我宁愿要短暂而热烈的相爱，最后却只能借着烟火的意象，隐晦地表达心意。
陈武桢将信纸对折时，突然停住了动作。指腹轻轻抚过纸面，仿佛能透过这薄薄的纸张触碰到远方的那个人。要是柳晴雯能读懂这些字句背后的心意就好了，要是她能明白这些看似随意的文字里藏着多少辗转反侧...
信封装好后，陈武桢却没有立即封口。修长的手指在信封边缘徘徊，内心挣扎着要不要再添几句话。最后只是叹了口气，将信封轻轻按在胸口。那里跳动的心脏正不争气地期待着——期待这封简短的信能换来柳晴雯长长的回信，期待她会在信里说我明白你的意思，甚至...期待她能反驳那句平平淡淡才是真。
教室的光晕里，陈武桢的影子投在墙上，显得格外孤单。明天一早这封信就会被投进邮筒，然后开始漫长的等待。他知道自己又会开始数日子，会在每个课间都忍不住看向传达室的方向，会在收到信时迫不及待地寻找信封上熟悉的字迹...
真是没出息。陈武桢轻声骂了自己一句，却还是小心翼翼地将信封放进了书包最里层的夹层。夜风从窗缝钻进来，吹动了桌上一张草稿纸，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被划掉的句子——那些都是他想说却不敢说的心里话。
……
第二天下午，陈武桢一个人寄完信回来，走在熟悉的路上，看着来来往往的同学，有的成群结队，有的成双成对，像他这样独自行走的确实很少。陈武桢又想起了李修泉曾勇敢的向王美桃表明心意，真的很想找李修泉取取经。文理分班前的那段时间，四个人经常混在一起。分班后，好像有段时间没联系了。
当时的李修泉追王美桃追得明目张胆，陈武桢和商小琴就成了固定。他们一起去书店，李修泉总会帮王美桃拎书包；去公园划船，李修泉非要和王美桃坐一条船，结果船晃得厉害，王美桃吓得抓住李修泉的胳膊，李修泉笑得像个傻子。陈武桢和商小琴坐在另一条船上，看着前面那对准情侣，相视一笑，心照不宣地划慢些，给他们留足空间。
那时候的商小琴又黑又瘦，扎着土气的马尾，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说话时总低着头。陈武桢记得她唯一一次大声说话，是在建筑学院的草坪上，李修泉突然单膝跪地（虽然只是做戏），举着一朵野花对王美桃说做我女朋友吧。王美桃红着脸没说话，商小琴却在一旁笑得前仰后合，笑声像一串清脆的风铃。
后来李修泉真的表白了，王美桃却说要以学习为重。那天晚上，四个人在校外小餐馆吃完饭沉默地坐着，李修泉猛的一口喝水的样子像在吃仇人。商小琴偷偷在桌子底下踢了陈武桢一脚，递给他一个别说话的眼神。
文理分班像一道分水岭。
再见到商小琴时，陈武桢差点没认出来。那个总是躲在人群后面的黑瘦女孩，如今留着柔顺的披肩发，皮肤白了几个度，合身的连衣裙勾勒出纤细的腰身。她选了文科，为了高考专门学了舞蹈特长，还加入了学校的舞蹈队，走路时背挺得笔直，像一只优雅的白天鹅。
要不要一起去建筑学院？就我们四个。李修泉不死心地提议，眼睛却一直往王美桃那边瞟。
商小琴笑了笑，涂着透明指甲油的手指把玩着书包带：不了，我约了人。
后来陈武桢在商业街撞见她挽着一个男生的胳膊。那男生穿着隔壁重点高中的校服，个子很高，正低头听商小琴说话，眼神温柔。商小琴穿着陈武桢从没见过的米色风衣，发梢随着步伐轻轻摆动，在阳光下泛着栗色的光泽。
两人擦肩而过时，商小琴的目光在陈武桢脸上停留了不到一秒，就像看一个陌生人。陈武桢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沾着篮球场灰尘的运动鞋，突然觉得他们之间隔着的不仅是马路，还有一整个正在坍塌的青春。
李修泉后来总说：早知道当初追商小琴就好了。王美桃听到这话就会白他一眼，而陈武桢只是沉默地转着手中的篮球。那个会在桌子底下踢他提醒他别乱说话的土气女孩，那个四人约会时永远走在最后的影子般的姑娘，已经飞向了他们够不到的远方。
教学楼的走廊上，文科班的文艺汇演海报贴得铺天盖地。陈武桢驻足看着海报中央领舞的商小琴，照片里的她穿着白色芭蕾舞裙，脖颈修长，像极了真正的天鹅。他突然想起去四个人曾在建筑学院的操场散步遇到下雨时，商小琴曾说：我最讨厌下雨天，衣服会沾上泥点。而现在，她终于飞到了不会弄脏羽毛的地方。
陈武桢站在教学楼的走廊上，望着文科班文艺汇演的海报发呆。商小琴在照片里穿着洁白的芭蕾舞裙，脖颈修长的样子像一只骄傲的白天鹅。他忽然想起从前那个总是默默跟在三人身后、皮肤黝黑的女孩，那个男生口中的“黑妹”如今已经变得如此耀眼。
陈武桢并不喜欢商小琴——至少不是那种心跳加速的喜欢。他心里装着的是远方的柳晴雯，那个会在信纸上画小花的女孩，那个让他每次收到信都忍不住立刻回信的姑娘。但此刻，看着海报上光彩照人的商小琴，他心里还是泛起一丝说不清的遗憾。
这么好的女孩，就这么被人追走了啊...
这个念头冒出来时，陈武桢自己都觉得好笑。明明不是喜欢，却还是会惋惜。就像看到一本好书被别人先借走，或者发现街角那家小店换了主人——明明自己也不会常去，却还是会莫名地失落。
篮球场上的哨声打断了陈武桢的思绪。他转身望向窗外，李修泉正在球场上挥汗如雨，时不时往教学楼这边张望，显然是在等王美桃下课。这个场景如此熟悉，仿佛时间还停留在文理分班前的那段时间。
但有些东西终究是变了。
商小琴有了新生活，新男友，新的人生轨迹。而陈武桢和柳晴雯，依然保持着那种若即若离的联系——频繁通信，却默契地避开所有可能捅破窗户纸的话题。每次提笔写信，他都有千万句话想说，最后写出来的却总是最近考试怎么样天气转凉记得加衣这样克制的问候。
陈武桢摸了摸口袋里柳晴雯最新的来信。信纸边缘已经有些发软，那是他反复翻阅的痕迹。信里柳晴雯写道：平平淡淡的友谊才可以长久。这句话像一根刺，扎在他心里最柔软的地方。
或许他们是对的。
商小琴选择了蜕变，王美桃选择了学业，柳晴雯选择了保持距离。只有陈武桢还固执地守着那些没说出口的话，像守着最后一盏不肯熄灭的灯。
放学铃响了。陈武桢把海报上的商小琴最后看了一眼，转身走向教室。路过垃圾桶时，他犹豫了一下，把口袋里那封写了一半的、充满冲动的信揉成一团扔了进去。
有些花不必结果，有些话不必说破。
至少现在，保持这样的距离，对谁都好。
……
校园广播站正播放着张雨生的歌曲：
窗外还下着雨
滴落着对你的思绪
怕喝醉 眼前一片漆黑
怕失去 知己再也难追
世间痴情的戏
等待有心人去看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