稳定的工作和稍好的待遇,并未让罗奇沉溺于这片刻的安宁。一个念头,如同潜伏的兽,在他心底蠢蠢欲动——他必须找到“幽影潜行者”。
那不仅仅是一台机甲,那是他破碎过往的见证,是承载着他无数战斗与逃亡的躯壳,是“幽灵”存在的最后证明。它不能,也不应该,如同寻常垃圾般,散落在这无边的废料场里,被时光和锈蚀彻底吞噬。
于是,在每天规定的工作完成后,在黄昏降临前的短暂光景里,罗奇开始了他的寻找。他像一头沉默的猎犬,凭借记忆中对机甲材质的熟悉感,以及一种冥冥中、或许与神骸连接相关的微弱牵引,在堆积如山的残骸中跋涉、翻找。
这是一个漫长而绝望的过程。废料场太大了,每天都有新的“货物”被倾倒。他扒开扭曲的飞船龙骨,挪开压扁的悬浮车外壳,在散发着怪异气味的化学废料桶旁艰难穿行。汗水混合着油污和铁锈,将他变成一个与周遭环境融为一体的移动污点。
几天过去,就在他几乎要放弃,认为“幽影”早已被压缩回收或深埋在某座无法触及的垃圾山底部时,他在一处新倾倒的、来自某艘大型货运舰的残骸堆边缘,看到了一抹熟悉的暗色涂装。
他的心猛地一缩。
他冲过去,用近乎徒手的方式,疯狂地扒开覆盖在上面的碎金属和绝缘材料。渐渐地,那抹暗色扩大,显露出它支离破碎的全貌——那确实是“幽影潜行者”,或者说,是它残缺不全的尸骸。
曾经流线型、充满威慑力的机体,如今几乎被彻底摧毁。头部传感单元完全消失,左臂连同肩部装甲不翼而飞,躯干上布满了触目惊心的贯穿伤和撕裂口,右腿从膝关节处扭曲断裂,仅靠几根线缆勉强连接。曾经光滑的装甲板如今布满烧灼的痕迹和深深的刮痕,如同遭受了凌迟。它静静地躺在那里,像一头被猎杀后抛弃的巨兽,再无半点生机。
罗奇站在废墟前,呼吸有些粗重。他伸出手,指尖拂过冰冷、粗糙的断裂边缘。没有愤怒,没有悲伤,只有一种尘埃落定的空茫。
他花了接下来的几个黄昏,利用老疤给的那套专业工具,一点点地将“幽影”最大块的残骸从纠缠的垃圾中分离出来,拖回他那个集装箱棚屋的后面。他没有能力修复它,也从未动过修复的念头。
他在屋后选了一处相对坚实的土地,开始挖掘。没有合适的工具,就用撬棍和一块坚硬的钢板。泥土混合着碎金属,坚硬无比。他沉默地挖掘着,汗水滴落在新翻的土里,很快消失不见。直到挖出一个足以容纳大部分机甲残骸的深坑。
然后,他开始了最后的告别。
他卸下了机甲胸腔深处那块布满烧蚀痕迹、但核心结构尚且完好的主处理器单元。他又从几乎解体的右臂根部,小心翼翼地取下了一块巴掌大小的装甲碎片。这块碎片与其他部位不同,上面烙印着一些无法解读的、非人工刻印的纹路,那是当初神骸实验时,能量过载留下的奇异印记,仿佛某种神秘的烙印。
他将这两样东西仔细地擦拭干净,贴身收好。
接着,他推动那些沉重而残破的金属躯壳,将它们一一推入坑中。巨大的残骸落入坑底,发出沉闷的响声,扬起一片尘土。
他没有立碑,也没有任何标记。只是用撬棍将挖出的土石重新推回,覆盖在那些冰冷的金属之上。一捧,又一捧。直到地面被填平,只留下一片与其他地方无异、微微隆起的土丘。
他站在那里,看着这片新土。埋葬的,不仅仅是“幽影潜行者”,更是那个代号“幽灵”的自己,是那段充斥着背叛、杀戮与无望挣扎的过去。
风依旧吹拂着,带着废料场永恒的气息。罗奇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轻,仿佛一直背负着的沉重枷锁,随着那捧捧泥土,被一同埋入了地下。
他转身,走回那个简陋的棚屋。身后,是埋葬的过去;身前,是未知的、但只属于他一个人的未来。
夜幕如同一位沉默的画家,用深沉的墨色浸染了“遗忘星球”昏黄的天空,只留下两颗硕大的卫星悬于天际。一颗泛着清冷的银辉,另一颗则散发着朦胧的、如同陈旧铜器般的暗黄色光晕。双月交叠的光芒穿过稀薄的大气,洒落在这片无垠的金属废墟上,将一切棱角都磨得柔和,投下漫长而纠缠的阴影。
罗奇坐在他那集装箱棚屋的门槛上,背靠着冰冷的箱壁。一天的劳作已经结束,身体沉淀着熟悉的疲惫,肌肉微微发酸,背后的旧伤在夜晚的低温下保持着一种隐晦的、已然习惯的钝痛。手中的碗里,是用今天刚赚取的信用点换来的、粘稠的营养糊,味道寡淡,仅能果腹。另一只手里,握着那个不漏水的水壶,里面盛着经过基础过滤、仍带着一丝金属余味的净水。
他慢慢地吃着,喝着。
风声是此刻唯一的乐章,它穿过层叠的垃圾山缝隙,发出高低起伏的呜咽,时而短促,时而悠长,像是在演奏一首为这片废土量身定制的、永恒的背景音。远处,偶尔会传来一两声模糊的、属于夜晚的响动,可能是某种耐寒的啮齿类在啃噬绝缘层,也可能是某块松动的金属板终于不堪重负,从高处滑落。
没有紧急集合的刺耳警报,没有战术简报的枯燥声音,没有机甲引擎的轰鸣,没有能量武器划破空气的尖啸,也没有通讯频道里战友声嘶力竭的呼喊或临终的哀鸣。
饥饿是真实的,疲惫是真实的,疼痛也是真实的。
但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他咽下最后一口寡淡的糊状物,将碗放在脚边,仰头喝了一口水。冰冷的液体滑过喉咙,缓解了干渴。他抬起头,静静地望着天空中那两轮异色的月亮。
一种奇异的平静,如同无声的泉水,从他荒芜的心底深处,慢慢渗了出来。
他想起了在锈蚀商会,作为编号7,每一口食物都标着价码,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枷锁。他想起了在墨家天工坊,那份短暂的温暖与归属,最终被烈焰和鲜血吞噬。他想起了在镀金议会的伊甸,每一刻都活在冰冷的审视和残酷的实验之下。他想起了在hLF,那份建立在谎言和利用之上的、“幽灵”的伪装与挣扎。
为了生存,为了复仇,为了某种模糊的信念,或者仅仅是为了不辜负他人的期望……他总是在奔跑,在战斗,在扮演着某个角色,被无形的浪潮推搡着,涌向自己也无法控制的深渊。
他失去了所有。组织、同伴、复仇的目标、存在的意义……他变得一无所有,跌落至这文明的最底层,与垃圾为伍。
可正是在这片失去一切的废墟之上,在这具仅能维持最基本生存的躯壳里,他第一次清晰地触摸到了某种东西。
自由。
不是纵横星海、无所不能的自由,不是权倾一方、生杀予夺的自由。
而是……选择的自由。
选择在此时此地,静静地坐着,看着月亮,感受风吹过脸颊的自由。选择明天继续去废料场,用劳动换取食物的自由。选择沉默,选择独处,选择不再为任何宏大的名词而活,只为自己这微不足道的、却真实存在的生命负责的自由。
这份自由,伴随着饥饿、疲惫和孤独,伴随着身体的伤痛和脑中的低语。它如此渺小,如此卑微,建立在彻底的失去之上。
但它,只属于他。
罗奇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带着铁锈味的夜风,缓缓吐出。胸腔中那股积郁已久的、混合着仇恨、痛苦与迷茫的块垒,似乎随着这口气,稍稍松动了一些。
他失去了所有,换来了这片双月下的宁静,和这份无人能夺走的、关于“活着”本身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