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款是陆宴的亲笔,笔力遒劲,旁边还有一行小字,墨色略浅却字字珍重:吾下落不明的爱妻潇潇。
下方的日期,是她离开桃花村的第三日。
她的肩膀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眼泪如断了线的珍珠般滚落。
原来那些日夜的思念与煎熬,从来都不是她一个人的独角戏。那段时日,在陆宴心中也像是一道枷锁,禁锢了他的灵魂和肉体。
他亦在原地,守着旧梦,等一不归人。
画幅旁还搁着一张未完成的绣品,针脚细密却略显生疏。那是她曾经心血来潮绣的鸳鸯,没想到他也一直保留着。
萧宁眼眶发热,慌忙移开视线。
窗外传来锅铲翻炒的声响,混杂着兔肉的辛辣香气飘进屋内。这熟悉的味道让她恍惚,仿佛回到了那些平凡却温暖的午后。
陆宴端着木托盘走进来,将几碟小菜逐一摆开。麻辣兔肉红油鲜亮,鱼汤奶白浓郁,金黄色的炒鸡蛋格外油亮,还有两碟翠绿的凉拌野菜和清炒时蔬,都是她记忆中熟悉的味道。
他盛好米饭递到她面前,筷子摆放得整整齐齐。这个动作他做过千百遍,熟练得如同呼吸。
他又去拿了一坛酒过来,打开酒盖,桃花醉醇厚的酒香混着菜香在屋内弥漫开来,勾得人食指大动。
陆宴执坛倒了两碗酒。
萧宁鼻尖萦绕着醇厚酒香,她眼眶泛红,声音微颤:“是那两坛吗?”
陆宴缓缓摇头,喉间泛起涩意:“原是想取来,可刨开覆土时,终究没舍得动,又原样埋了回去。这酒是从桃花村那家酒楼购得,你曾说那儿的佳酿最合心意。”
他吸了吸发酸的鼻腔,语声故作爽朗:“许久未亲自下厨了,你尝尝,是不是你喜欢的那个味。还有这酒,看看是否正宗?”
萧宁泪水终是决堤,顺着脸颊滚落,她抬手接过那只温热的酒碗。
陆宴亦红着眼圈,伸手用指腹轻轻拭去她颊边滚烫的泪滴,柔声道:“今夜只谈花好月圆……人常伴。。”
萧宁听懂了他的弦外之音:不问前尘过往,不忧日后归途,唯愿珍惜眼前相聚。
陆宴语毕,与她的酒碗轻轻相碰,仰头便将碗中酒液一饮而尽。
随后他夹过一块兔肉,在自己碗中细细剔去骨头,才放入萧宁碗里,又盛了一碗浓白的鱼汤,稳稳推到她面前。
鱼肉的腥鲜、兔肉的醇厚,混杂着浓郁的酒香一同钻入鼻腔,直冲头顶。
萧宁只觉胃中一阵翻涌,险些呕出。
她心中暗叹,陈星辰所赠的药物,药效终究是过了。
为何不能再续一个时辰?让她能安安稳稳地吃完这顿饭:这顿她与陆宴的散伙饭,也算为上一世意难平又死不瞑目的自己,画上一个圆满的句点。
陆宴做饭的味道完全是按着她的口味来的,他的厨艺和武艺一样高超,她不想浪费只此一次的机会。更何况腹中早已空空如也。
萧宁望着碗中晃动的酒液,喉间发紧如被堵住。
她如今怀有身孕,便是一滴酒也碰不得。
陆宴见她迟迟不动,正要发问,便见她将自己碗里的兔肉轻轻拨到他碗中,又换了一碗白米饭,声音低低的:沈宁这身子骨素来孱弱,吃不得这般油腻辛辣。
陆宴眸光深邃如夜,盯着她只夹清炒时蔬的模样,眉峰几不可察地蹙了蹙。他早已知晓沈宁身子虚,却不知竟弱到这般地步。
他忍不住问道:“这便是你身形如此清瘦的缘由?”
“快吃吧,菜要凉了。”萧宁轻声转移了话题。
他终是没多问,只是将自己碗里的鱼肉细细挑去刺,轻轻放进她的碗中,动作温柔得不像话。
见萧宁将酒碗推得甚远,他心中虽有失落,却也未多言,只拿起那坛桃花醉,一碗接一碗地饮着。
“我二哥萧云庭几个月前来了京城,他与太子有交情,我想以他的名义,提出将子言带到东宫,我亲自来抚养。”
萧宁小心翼翼地试探着,这是她此行的另一目的。
陆宴举到唇边的酒碗顿了顿,随即仰头饮尽,唇边漾起一抹浅笑,伸手用指尖轻轻捻去她唇角沾着的米粒,放入自己口中,柔声道:“都依你。”
得偿所愿的萧宁心中一松,伸手去夹陆宴面前的炒鸡蛋时,袖管滑落,露出了手腕上的齿痕。
马车上咬下的齿痕。
新鲜的伤痕带着泛红的创面,瞬间刺痛了陆宴的眼眸。
萧宁想要藏匿时,被他一把捉住手腕,无比疼惜地道:“是我错了,你万不可这般惩罚自己。若有怨气,便都冲我来。”
陆宴的掌心灼热,箍得萧宁手腕发疼,却又在触及她肌肤的刹那刻意放轻了力道。
齿痕周围的皮肤泛着红紫,新鲜的伤口还透着湿润的粉色,像朵被揉碎的花,狠狠扎进他眼底。
萧宁猛地抽手,指尖却控制不住地颤抖。她将袖子用力往下扯,遮住那片刺目的伤痕,声音发紧:“快吃吧,再耽搁真的凉透了。”
陆宴却再未动过碗筷,只是一味地饮酒,直至凤眸中染上几分迷离,才缓缓开口:
“自你离去后,我在桃花村寻了三日。村民们说法不一,有人说你是流落民间的富家千金,有人说你是畏罪潜逃的罪犯,亦有人说你是私逃的妾室,已被家人寻回。十日后我离了村落,往镇上、县里接着找,寻了整月。后来仍不死心,又去了郡城。我猜过你的千万种身份,唯独未曾想过,你便是萧宁。再后来军中起了叛乱,我彻底离开了北燕地界,可心中总有预感——你我定会再相见!”
想提及那段暗无天日的寻觅时光,陆宴眸中只剩下无尽的痛苦与遗憾。
萧宁低头嚼着味同嚼蜡的米粒,自始至终沉默不语。
“你呢?可有寻过我?”陆宴喝了一口酒,眸光晦暗不明地望着萧宁。
既然他已然坦诚,萧宁亦不愿再遮掩,这本来就是她计划中的一环:要让陆宴的愧疚感达到顶峰。
“我在父皇母后面前软磨硬泡了两月,他们才应允我下嫁一名猎户。之后我接连派出三批人手去桃花村寻你,若非海棠为寻你外出,未能随侍左右,或许元夕那晚,我便不会死。你曾说过,若你我不慎走散,你会在原地等我回去,我们不见不散。是你率先违背了承诺……”
她泪眼盈盈地望着他,语气中满是幽怨。
陆宴捂着胸口,懊悔得泪流满面,喃喃自语:“是我错了!至少我该留个人在那里守着,等你回去。”
萧宁自嘲一笑道:“并非疏忽,是你从未将我真正放在心上。于你而言,我不过是偏远山村的一段偶遇,过去了便烟消云散。你心中的家国百姓,桩桩件件都比我重要。而我直到死前那一刻才幡然醒悟,凭你一身绝世武功,怎会只是个寻常猎户?是我太蠢了……”
“并非如此!”陆宴本有千言万语要辩白,话到唇边却又生生咽了回去
两人相对无言,唯有泪水无声滑落。
“从前那个天真烂漫的潇潇,早已死在了元夕之夜。而她的阿宴,也死在了桃花村的那段旧时光里。如今你我,不过是毫无牵绊的陆宴与萧宁,各自续写人生,却再无可能延续他们的故事。
萧宁说完,为了掩饰翻涌的情绪,端起面前的鱼汤便饮了一口。下一秒,胃中翻江倒海,她俯身剧烈呕吐起来。
陆宴慌忙起身,一手端过痰盂,另一手轻轻为她顺着脊背。待萧宁用温水漱过口,他眉头紧蹙,语气中满是担忧:“你往日也这般难受?我这就叫向鸣去请大夫。”
“不必!”萧宁断然拒绝,声音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羞赧与慌乱,“我这是……害喜。”
这几个字像惊雷般炸在陆宴耳边,他端着水杯的手猛地一颤,液体泼洒在青布衣衫上,洇出深色的痕迹也浑然不觉。
方才那些被他刻意忽略的细节——拒酒时的迟疑、闻见油腻的反胃、只挑清蔬的拘谨,此刻全如碎玉般拼凑起来,形成一个清晰又让他心惊的轮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