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阳光斜照进海城大剧院的排练厅,尘埃在光柱中无声飞舞。陶夭夭身着那件魏薇安精心打造的桃红色缂丝暗纹舞衣,正在尝试梅知雪给她的一个新建议——尝试在起舞时,在内心深处构筑一个只属于她自己的、安宁稳固的“心象空间”,用以隔绝外界的杂音与干扰。
秦宇飞坐在不远处的观众席上,手边放着一杯早已凉透的咖啡。他姿态闲适,仿佛只是一位专注的欣赏者,但那双透过金丝边眼镜的眼睛,却像最精密的刻度尺,丈量着陶夭夭的每一个动作。
“夭夭,停一下。”他声音温和地响起,打断了陶夭夭刚刚凝聚起来的一点感觉,“这个起手式的弧度,按照古典舞的美学标准,应该再打开三度,这样镜头捕捉到的侧影线条会更完美。记得我上次给你看的那些德加的画作吗?那种凝固的动感……”
陶夭夭的动作僵在半空,她依言调整了角度,心里却泛起一丝难以言喻的滞涩。宇飞总是这样,能用最专业的术语,最无可挑剔的理由,将她每一个源自本能的表达,修正到他认可的“完美”框架内。
她重新开始,试图进入状态,想象自己置身于一片宁静的桃花林。
“呼吸,夭夭,注意呼吸的节奏。”秦宇飞的声音再次传来,不高,却带着穿透排练厅音乐的力量,“情绪的表达需要靠气息推动,太浮躁了。深长,缓慢,对……就是这样,要像我们上次在巴黎听到的那首安魂曲……”
他的话语如同无形的丝线,缠绕着她的手脚,让她感觉自己不是在跳舞,而是在完成一件由他远程操控的精巧器械。压力像潮水般涌来,心象中的桃花林变得模糊,那份渴望的安宁遥不可及。焦躁感开始啃噬她的耐心。
就在她几乎要放弃这徒劳的尝试时,目光无意间扫过排练厅那个堆满杂物的角落。
卫风又在那里。
他坐在一个旧道具箱上,微微佝偻着背,怀里抱着那台老旧的胶片相机,正低头用一块麂皮绒布,极其专注地擦拭着镜头。午后的阳光恰好在他身后勾勒出一圈模糊的光晕,将他与排练厅里所有的喧嚣和紧张隔绝开来,自成一片静谧的小天地。
这一幕,像一枚投入心湖的石子,瞬间荡开了陶夭夭纷乱的思绪。她恍惚记起大学时代,舞蹈社排练时,那个总是默默待在角落的摄影社学长。他不像其他男生那样围着她们献殷勤,只是安静地用镜头记录,偶尔捕捉到她某个不经意的回眸或畅快的跳跃,洗出照片后也只是默默地递给她,从不多言。那时候,他的镜头像是她最忠实的伙伴,只记录,不评判。
奇怪的是,与秦宇飞那无处不在、令人窒息的“关注”相比,卫风这种近乎隐形的、沉默的“在场”,反而像一阵清风吹散了她心头的郁结。在那个角落投射来的目光里,她没有感受到任何审视、期待或改造的欲望,只有一种纯粹允许她“只是她自己”的包容。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这一次,她没有再去刻意对抗秦宇飞带来的压力,也没有强行构筑心象,而是试着将注意力转向内心,去拥抱那份由卫风的“不打扰”所唤起的、久违的平静。
渐渐地,秦宇飞的声音变得遥远,如同隔着一层毛玻璃。她不再去想手臂的角度是否完美,呼吸是否符合某首安魂曲的节奏。一种源自身体记忆深处的、属于她自己的内在韵律,如同地下涌出的清泉,开始在她四肢百骸中流淌。
她再次起舞。
这一次,她的动作不再是为了迎合任何外在标准,而是完全跟随着那份内在的韵律。手臂的舒展变得自然写意,足尖的每一次点地都带着笃定的力量。那件桃红色舞衣上的缠枝莲纹与卷草纹,在她行云流水般的舞动中,仿佛被注入了生命,随着她的呼吸与节奏微微起伏、流转,散发出更加柔和而坚定的宁神气息,与她内心的平静交相辉映。整个排练厅似乎都因她这份投入而安静下来,只剩下音乐和她舞动的身影。
秦宇飞敏锐地捕捉到了陶夭夭身上这种突如其来脱离他掌控的变化。他看着她舞姿中那份多出来的、浑然天成的流畅与安定,镜片后的目光骤然一凝。尤其当他的视线追随着陶夭夭那短暂瞥向角落、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放松与依赖的眼神时,他握着咖啡杯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泛出用力的白色。一抹冰冷的锐利在他眼底飞速闪过,快得几乎让人无法捕捉,随即又被惯有的、无懈可击的温和面具所覆盖。他只是微微调整了一下坐姿,继续“欣赏”着,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