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滚烫。

无孔不入的滚烫。

皮肉在高温下发出滋滋的哀鸣,焦糊的气味塞满口鼻。视线所及,只有疯狂舔舐着华丽帷幔与楠木梁柱的赤红火焰,扭曲,咆哮,贪婪地将这世间最尊贵的牢笼——椒房殿,连同她这个所谓的皇后,一起吞噬。

浓烟呛入肺腑,每一次呼吸都像吞下烧红的刀子。谢灼华蜷缩在冰冷刺骨的殿心金砖上,明黄凤袍的残片紧贴着溃烂的皮肉。殿门被从外面死死锁住,精钢打造的锁扣在火舌映照下闪着冷酷的光。是谁?是谁要她死得如此痛苦、如此彻底?

庶妹谢清漪那张总是带着怯懦讨好、此刻却因扭曲的嫉恨与狂喜而狰狞的脸,在火光中一闪而过。还有……还有那双眼睛!就在殿外浓烟的间隙,她最后挣扎着望向那唯一能开启生路的雕花门缝,对上了一双眼睛!

深邃,幽暗,如同不见底的寒潭。属于当今天子,她的夫君,萧衍。

那双眼睛里没有惊惶,没有焦急,只有一片冰冷的、近乎残忍的平静。他甚至微微侧着头,像是在欣赏一幅绝世名画,欣赏着她在这烈火地狱中徒劳的挣扎。他负在身后的左手,食指习惯性地、极轻微地蜷曲了一下。

就是这个细微的动作!像一道惊雷劈开谢灼华濒死的混沌!前世父兄战死沙场、尸骨无存的噩耗传来时,她在御书房外跪求彻查,隔着门缝,也曾看见他负手而立,那只左手食指,就是这样蜷曲着!

不是意外!从来都不是意外!谢家满门忠烈的血,她椒房殿的这把焚身之火,都是算计好的!滔天的恨意如同岩浆冲破禁锢,比身上的火焰更灼热、更凶猛,瞬间焚尽了她最后一丝生机。她要记住!记住这双眼睛!记住这蜷曲的手指!若有来世……

“娘娘?娘娘醒醒!吉时快到了!”

一个带着焦急与惶恐的女声刺破了沉重的黑暗,像一根冰冷的针,猛地扎进谢灼华混沌的意识。

滚烫的灼痛感潮水般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虚脱的冰冷,以及……身下触感的不同。不再是冰冷坚硬、被火烤得滚烫的金砖,而是柔软、厚实、带着上好丝绒光滑触感的……床褥?还有鼻尖萦绕的,不再是令人窒息的焦糊与浓烟,而是清冽悠远的龙涎香,混合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甜暖花香。

谢灼华倏地睁开眼。

视线先是模糊,继而迅速清晰。

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繁复层叠的明黄色百子千孙帐顶,用金线密密绣着祥云瑞兽。帐顶中央悬着一颗硕大的东珠,在透过茜纱窗棂的晨光里,温润地流转着柔和的光晕。这是……她大婚前夕,在谢家闺阁的寝房?

她猛地坐起身,动作快得带起一阵眩晕。低头,身上是簇新的、柔软光滑的云锦寝衣,而非那件烧得焦黑的凤袍。双手白皙细腻,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透着健康的粉色,没有一丝被火焰燎伤的痕迹。

“娘娘,您可算醒了!”一个穿着水绿色比甲、梳着双丫髻的圆脸丫鬟扑到床前,脸上是毫不作伪的焦急,正是她前世忠仆、后来为护她被杖毙的云苓!云苓眼圈微红,“您方才魇着了,一直喊着‘火’、‘好烫’,可吓死奴婢了!今日是您入宫受册封的大日子,凤辇仪仗都在府外候着了,可耽搁不得!”

入宫……受册封……

这几个字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凿进谢灼华的心口。前世今日,她满心欢喜,以为嫁的是青梅竹马的如意郎君,登上的是世间女子最尊贵的后位,却不知是踏入了一个精心编织、引她谢家满门走向死局的罗网!

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撞击着,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灵魂深处被烈火焚烧过的剧痛。恨意如同冰冷的毒藤,瞬间缠绕四肢百骸,几乎要冲破她的喉咙嘶吼出来。她用力攥紧了身下光滑的锦被,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尖锐的刺痛感才勉强拉回一丝摇摇欲坠的理智。

不能疯。至少现在不能。

她深吸一口气,那清冽的龙涎香气味此刻闻来只觉得令人作呕。再缓缓吐出,将翻江倒海般的恨意强行压回眼底最深处。再抬眼时,那双曾经清澈如水的眸子里,只剩下古井无波的幽深,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淬了冰的锐利。

“无妨,”她的声音有些沙哑,却异常平稳,听不出丝毫方才梦魇的惊惶,“不过是……做了个噩梦罢了。更衣。”

云苓见她神色平静下来,虽觉得自家小姐醒来后的眼神似乎有些不同,那沉静得让人心头发憷,但也不敢多问,连忙应声,手脚麻利地招呼外面捧着凤冠霞帔和梳洗用具的丫鬟们鱼贯而入。

描金绘凤的紫檀木妆台前,铜镜光可鉴人。镜中的少女,乌发如云,肌肤胜雪,眉如远山含黛,眼若秋水横波,正是十六岁最娇艳欲滴的年纪。一身正红蹙金绣鸾凤的皇后吉服,繁复华贵,金线在晨光下熠熠生辉,衬得她容色逼人,尊贵无匹。

谢灼华面无表情地看着镜中的自己。这身华服,这顶凤冠,曾是她少女时期最瑰丽的梦。如今再看,只觉得刺目猩红,像浸透了谢家儿郎的血。

“小姐……”云苓小心翼翼地捧起那顶象征着无上尊荣的九翚四凤冠,赤金点翠,明珠垂旒,沉重得几乎要压断纤细的脖颈,“奴婢为您戴上?”

“嗯。”谢灼华淡淡应了一声,脊背挺得笔直,如同即将踏上战场的士兵。

沉重的凤冠压上头顶,冰冷的触感透过发丝渗入颅骨。垂下的珠帘微微晃动,在她眼前切割着熟悉的闺阁景象。就在云苓为她整理最后一缕鬓发时,门外传来一阵刻意压低的、带着哽咽的喧哗。

“……求求你们让我进去看看姐姐吧!我、我昨夜心悸之症又犯了,吐了血……实在担忧姐姐,怕她也被梦魇冲撞了身子……只看一眼,只看一眼就好……”声音娇弱可怜,带着病中的喘息,正是她那位“好庶妹”谢清漪!

来了。前世也是这般,在她受册封礼前,谢清漪便“恰巧”犯了心悸之症,吐血晕厥,引得阖府上下侧目,父亲甚至亲自过问。自己心软,允了她靠近,结果她“不小心”打翻了一盏滚烫的参茶,虽未真正伤到,却污了吉服一角,让她在入宫途中狼狈不堪,第一次在萧衍和满朝命妇面前,落了个“御下不严、仪容有失”的轻慢印象,也为日后萧衍借口她“德行有亏”、屡屡扶持谢清漪入宫埋下了伏笔。

谢灼华唇角勾起一丝极冷、极淡的弧度。镜中那双沉静的眸子,瞬间掠过一丝属于猎食者的幽光。

“让她进来。”她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门外的嘈杂。

门被推开,一股浓郁的药味混杂着廉价脂粉的甜香先涌了进来。谢清漪穿着一身素净的月白衣裙,更显得小脸苍白,嘴唇也失了血色,被两个粗使婆子半扶半架着,弱柳扶风般挪了进来。一进门,她那双含泪的眸子便精准地锁定了谢灼华,泪水瞬间盈满眼眶,挣脱开婆子,踉跄着扑跪到谢灼华脚边,一把抱住了她的腿。

“姐姐!我的好姐姐!你可吓死漪儿了!”她哭得情真意切,身体微微颤抖,仰起的脸上满是后怕与担忧,“昨夜听闻姐姐梦魇惊悸,漪儿这心……就跟被油煎了似的!我这身子骨不争气,也吐了血,可满心满眼只惦记着姐姐的安危啊!姐姐今日受册封,万金之躯,可万万不能有半点闪失……”她一边哭诉,一边借着衣袖的遮掩,那只藏在袖中的手,却极其隐蔽地、带着一丝狠劲,猛地抓向谢灼华曳地的、用金线密密绣着鸾凤的华贵裙摆!只要用力一扯,这价值连城的吉服必定撕裂!

前世,谢灼华便是被她这突如其来的“激动”扑倒,加上裙摆受力,才狼狈不堪。

然而这一次——

就在谢清漪的手指即将碰到那光滑的织金锦缎的刹那,一只冰凉的手,如同铁钳般,精准地、死死地扣住了她的手腕!

力道之大,让谢清漪腕骨剧痛,仿佛要被捏碎!她所有的动作瞬间僵住,那泫然欲泣的表情也凝固在脸上,错愕地抬头。

对上的,是谢灼华俯视下来的目光。

隔着晃动的珠旒,谢灼华的眼神平静得可怕,没有往日的温和,没有一丝被“姐妹情深”打动的动容,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清晰地映出谢清漪此刻脸上来不及掩饰的惊骇与一丝被看穿的慌乱。那目光,像淬了剧毒的冰凌,直直刺入谢清漪眼底。

“妹妹的心意,姐姐心领了。”谢灼华的声音不高,甚至带着一丝奇异的温和,却像冰冷的丝线缠绕上谢清漪的脖颈,“只是这大喜的日子,妹妹这又是吐血,又是哭嚎,还带着一身病气冲撞过来……”她微微一顿,扣着谢清漪手腕的力道又重了一分,清晰地听到对方压抑的痛哼。

“知道的,说你是关心则乱,”谢灼华唇角那抹冰冷的弧度加深,一字一句,清晰地敲在在场每一个人的心上,“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存了什么心思,见不得姐姐好,故意要在今日,给姐姐添堵、给皇家添晦气呢。”

“轰”的一声,如同惊雷在谢清漪脑中炸开!她浑身血液似乎瞬间冻结,脸上最后一丝伪装的血色也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死人般的惨白。手腕上的剧痛提醒着她,眼前这个居高临下看着她的女人,不再是那个可以被她轻易算计、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嫡姐谢灼华!

“我……我没有!姐姐!我冤枉啊!”谢清漪惊惶失措地尖叫起来,试图挣脱那只铁钳般的手。

谢灼华却在这时倏地松开了手。

谢清漪猝不及防,身体失去平衡,“噗通”一声重重地摔倒在地,精心维持的柔弱姿态荡然无存,发髻散乱,狼狈不堪。她抬起头,对上谢灼华毫无波澜、甚至带着一丝怜悯(那怜悯比刀锋更冷)的眼神。

“妹妹身子不适,就别在这里添乱了。”谢灼华的声音恢复了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仪,目光扫过那两个目瞪口呆的粗使婆子,“扶二小姐回去‘静养’。没有我的吩咐,任何人不得打扰。若再让她带着病气冲撞出来,惊扰了圣驾……”她微微一顿,声音陡然转厉,“仔细你们的皮!”

“是!是!奴婢遵命!”两个婆子吓得魂飞魄散,连滚爬爬地扑上来,再不敢有丝毫懈怠,几乎是生拉硬拽地将瘫软在地、面无人色的谢清漪拖了出去。谢清漪那双盈满惊惧怨毒的眼睛,死死地钉在谢灼华身上,直到被彻底拖出门外。

室内死一般的寂静。方才还忙碌的丫鬟们全都屏住了呼吸,垂着头,大气不敢出。唯有云苓,看着自家小姐那挺直如松、在明红吉服映衬下更显凛然不可侵犯的背影,心头涌起一股强烈的陌生感,却又莫名地感到一丝安心。

谢灼华不再看门口,仿佛只是拂去了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她缓缓转过身,目光再次投向铜镜。镜中的人,凤冠霞帔,华美绝伦,眉宇间却再无一丝新嫁娘的娇羞与憧憬,只有一片冰封千里的肃杀与深不见底的寒潭。

她抬手,指尖轻轻拂过冰冷的凤冠边缘,感受着那沉重而真实的触感。红唇微启,无声地吐出几个字,只有镜中那双寒星般的眸子能读懂:

“凤印……是我的刀了。”

殿外,礼乐声起,恢弘庄严,宣示着皇家迎娶新后的仪仗已准备就绪。那喜庆的乐声穿透门窗传来,落在椒房殿这方刚刚经历过无声交锋的空间里,却显得格外诡异而冰冷,像为一场盛大的葬礼提前奏响的序曲。

谢灼华最后看了一眼镜中的自己,然后,毫不犹豫地转身。

曳地的华丽裙裾划过光洁的地面,如流动的火焰,亦如蜿蜒的血河。她挺直脊背,一步一步,走向那扇缓缓打开的、通往深宫漩涡的殿门。门外,是象征着无上荣光的凤辇,是无数艳羡仰望的目光,更是……一张早已为她张开、布满荆棘与毒刺的血色罗网。

而这一次,执刀的人,换成了她。

谢清漪被狼狈拖走时那怨毒的眼神如同跗骨之蛆。谢灼华踏上凤辇,车帘垂落的瞬间,她瞥见宫墙拐角处,一抹明黄衣角一闪而逝——那负手而立的姿态,与前世烈火中看到的身影,何其相似!萧衍,他一直在看?他看到了多少?他唇角那若有似无的弧度,是赞许,还是……更深的审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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