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雾气还未散尽,懒园的草尖上凝着露珠,微光浮动,像是昨夜那场狂欢的余音迟迟不肯落地。
风铃静止了,但空气里仍残留着某种轻柔的震颤,仿佛整座城市都在小心翼翼地呼吸。
小瞳又一次回到了高台。
她脚步很轻,像是怕惊扰什么,又像是怕自己太重,压碎了这片刻的宁静。
昨夜她吃掉了一勺布丁——她记得清清楚楚,舌尖那抹香甜至今未散。
可此刻,枕边的小瓷碗依旧完整地摆在那里,奶油层光滑如镜,边缘还凝着一层熟悉的微凉,仿佛从未被触碰过。
她蹲下身,指尖轻轻抚过碗沿。
那一瞬,一丝极轻的震动从陶瓷传来,细微得像是一声满足的嗝,又像有人在梦中咂了咂嘴。
她没惊慌,也没后退。只是忽然笑了。
不是幻觉,不是执念,更不是系统故障或精神错乱。
这是回应。
苏凉月不在“终眠祭”的仪式里,不在数据流的波纹中,甚至不在任何人的记忆里强行占据位置。
她只是用一碗不会吃完的布丁,告诉所有人:我还在,但我懒得动。
小瞳从随身的布包里取出一只空碗——是园区统一配发的那种素白搪瓷碗,粗糙、实用、毫无美感。
她拧开保温壶,倒进热水,热气袅袅升起,在晨光中扭曲成一道模糊的影子。
她将空碗轻轻放在布丁旁边,声音很轻,却清晰得如同耳语:
“今天轮到我请你吃早饭了。”
话音落下,吊床微微晃了一下,没有风,绳结却发出了一声极轻的“吱呀”,像有人懒洋洋翻了个身。
远处传来扫帚划过落叶的沙沙声。
陆星辞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卫衣,袖口卷到手肘,正慢悠悠地清扫昨夜庆典留下的纸屑和花瓣。
几个孩子围在吊床前,叽叽喳喳地争论。
“苏小姐到底还在不在?”一个小男孩仰头问。
“在啊!”另一个女孩笃定地说,“布丁每天早上都会来,昨天小瞳姐姐明明吃了一口,今天还是满的!”
“不可能!”男孩摇头,“鬼魂才不会天天惦记甜点温不温!而且她从不洗碗——要是真有灵魂在这儿,咱园区早堆成碗山了!”
孩子们争得面红耳赤,连扫帚声都停了。
陆星辞走过去,笑着蹲下,扫帚靠在一旁树干上。
他目光扫过那两碗并排而立的早餐,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温柔,随即咧嘴一笑:
“你们见过哪个鬼魂,天天惦记甜点温度的?”
孩子们一愣。
他抬手指了指头顶斑驳的树影:“她在不在,看你们敢不敢躺下来晒太阳。要是连影子都怕踩着她,那才是真把她弄丢了。”
说完,他自己先往草坪上一坐,后脑勺枕着手臂,眯眼看向天空。
阳光透过树叶洒在他脸上,明暗交错,像一场无声的呼吸。
孩子们你看我我看你,终于一个接一个地躺了下来。
有人打了个哈欠,有人翻了个身,有人小声嘀咕:“原来躺着说话真的比较舒服……”
就在这时,老周背着画板,拎着行囊,本想悄悄离开。
他已经走到了懒园入口,脚步却顿住了。
一对老年夫妇带着孙女站在吊床旁。
老人从布袋里掏出一小罐玻璃瓶装的果酱,标签上写着“五月草莓·最甜那筐”,轻轻放在吊床脚边的石台上。
“今年结得早,”老人低声说,“给你留了。”
小女孩踮起脚,伸手摸了摸吊床的麻绳结扣,忽然眼睛一亮:“奶奶,她笑了。”
祖孙三人相视一笑,谁都没再说话。
他们就在旁边草坪上铺开野餐垫,三人并排躺下,闭眼晒太阳。
老周站在不远处,静静看了许久。
然后他放下行李,翻开随身携带的旧皮本,铅笔在纸上沙沙作响。
画面上,吊床空荡,阳光倾斜,三道身影安静地躺在草地上,风铃轻晃。
他在角落写下标题:活着的祭拜。
与此同时,高台上,小瞳望着那碗始终未动的布丁,忽然抬手,从耳后取下一枚微型通讯器。
金属外壳泛着冷光,屏幕上跳动着密密麻麻的数据流——那是“梦语网络”核心系统的实时反馈。
她盯着看了几秒,手指悬在删除键上方,却没有按下。
最终,她只是轻轻合上盖子,收进口袋。
晨风吹起她的长发,她望向远方初升的太阳,唇角微扬。
有些东西,不再需要被测量了。
小瞳站在“梦语中枢”的控制台前,指尖悬在主控屏上方,目光扫过那一排排闪烁的蓝绿色光带——那是“共感强度监测仪表盘”在平稳运行,密密麻麻的数据流如星河倾泻,记录着每一位接入者的情绪波动、精神频率与共鸣层级。
曾几何时,这些数字是她衡量苏凉月存在与否的唯一标尺。
可现在,她只觉得刺眼。
“准备拆除。”她声音很轻,却像一块石头砸进湖心。
技术组全员抬头,助手林远猛地站起身:“您说什么?全部拆?包括核心反馈阵列?”他的声音微微发抖,“小瞳小姐,没了这些数据支撑,我们怎么确认‘梦语网络’还在正常运转?万一系统崩溃……或者……她彻底消失了呢?”
小瞳没回头,只是抬起手,指向窗外。
阳光正斜斜地穿过懒园的树冠,洒在那片熟悉的草坪上。
一群孩子蹲在地上,手里捧着昨夜庆典碎裂的风铃残片,一片一片,拼成一条蜿蜒的小路——从园区入口开始,一路延伸,终点正是那架空荡的银河吊床。
“你看他们。”小瞳说,“他们没有读数,没有波形图,也没有权限接入二级节点。但他们知道该往哪儿走,对不对?”
林远张了张嘴,没能说出话。
“当你们开始靠数字来证明她还存在,”小瞳缓缓收回手,目光落回屏幕,“就说明,你们已经感觉不到她了。”
她顿了顿,语气忽然变得极轻,像是自言自语:“她从来不是一组参数,也不是一段代码。她是那个嫌麻烦、懒得开会、连碗都不想洗的人。可她偏偏记得谁爱吃草莓果酱,谁怕冷,谁睡前要听老歌……这种事,仪器测不出来。”
控制室内一片寂静。
有人低头看着自己写了三年的监测日志,指尖微微颤抖;有人默默拔下了终端接口,动作缓慢却坚定。
半小时后,第一块仪表盘被卸下。
金属外壳剥落后,露出里面早已停止工作的旧电路板——它早就坏了,只是没人敢承认,系统其实早已不再依赖这些冰冷的读数。
当晚,小瞳罕见地没有留在中枢值班。
她回到自己的小屋,躺在窗边的藤椅上,望着夜空中稀疏的星辰,竟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梦里,她漂浮在一片无垠的银河之上。
脚下是半透明的吊床,随星光轻轻摇晃。
对面,苏凉月穿着那件标志性的白色睡裙,嘴里叼着勺子,正低头啃一碗泛着微光的布丁,腿一晃一晃,像在打节拍。
“你不走吗?”小瞳忍不住问,“大家都说你完成了使命,该‘升维’了,或是回归数据之海……你到底在等什么?”
苏凉月头也不抬,舀了一大口布丁,含糊道:“走?我躺得正舒服。空气温度刚好,阳光角度完美,连蚊子都绕着我飞——这种地方上哪找?”她抬眼瞥了她一下,眉梢微挑,“倒是你,别老想着接班、立碑、写史。我最烦开会,尤其是那种‘关于如何纪念我’的会。”
说着,她忽然递出一勺布丁,奶油顶端还缀着一颗晶莹的蓝莓:“尝尝,新配方。加了点‘不想努力了’的味道。”
小瞳犹豫一瞬,还是张嘴接下。
那一瞬间,整片星空仿佛震动了一下。
千万道意识如潮水般涌来——不是数据洪流,而是无数人打哈欠的声音,慵懒的伸展,翻身时棉被的窸窣,清晨赖床的咕哝……全人类最平凡、最放松的瞬间,在这一刻汇聚成一场温柔的共振。
她猛然惊醒。
窗外,月光静静洒在空荡的吊床上,银丝般的麻绳泛着柔和的光泽。
而那碗一直原封不动的布丁,边缘赫然少了一角,像是被人不经意挖走了一口。
小瞳静静看着,没有惊讶,没有追问。
她只是慢慢起身,走到吊床旁,轻轻拉过搭在一旁的旧毛毯,盖在虚空之处,低声说:
“好,那咱们……再赖一会儿。”
夜风拂过,风铃未响,却仿佛有谁,在梦里笑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