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里有一种近乎虚假的宁静。
白色的墙壁,白色的床单,白色的天花板。这纯粹的颜色非但没能让我感到洁净与安心,反而让我想起那个血腥的实验室,那片令人作呕的、没有一丝阴影的纯白。我,佐藤明美,正坐在这片纯白的中央,像一件刚刚被擦拭干净、等待下一步处理的证物。
那两位属于AcU的队员守在门边,像两尊沉默的雕像。她们很年轻,神情专注而严肃,但偶尔投向我的目光里,会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混杂着同情与好奇的情绪。她们不像艾拉拉那样冰冷,也不像黑子那样热烈,她们只是在尽忠职守。其中一位短发的队员曾递给我一杯温水,动作轻柔,低声说:“先休息一下吧,补充点水分。”
她们把我当成一个需要照顾的病人,一个受害者。
但我知道,事情远比这复杂。无论是黑子那欲言又止的担忧,还是艾拉拉那审视的眼神,亦或是那位蛙脸医生最后那句轻描淡写的“好好休息”,都像一层层半透明的纱,将一个我看不清的真相包裹起来。她们都在对我隐瞒着什么。
我抬起手,看着这双不属于我的手。它纤细、白皙,指节分明,却蕴含着一种我自己都感到陌生的力量。我的身体,我的记忆,我的名字……这一切都像是一件别人硬塞给我的衣服,剪裁合身,布料上乘,可我总觉得,它的内衬上,缝着另一个人的名字。
就在这份令人窒息的安静中,门边的两名队员身上的通讯器几乎同时发出了一声短促的、只有她们能听懂的蜂鸣。她们对视一眼,神情瞬间变得无比锐利。其中一人快步走到我床边,语速极快地说道:“佐藤小姐,我们接到紧急任务,必须立刻离开。我们已经通知了院方,冥土追魂医生很快会过来。请您无论如何都不要离开这间病房,待在这里是最安全的。”
她们的动作没有丝毫拖泥带水,话音刚落,两人便如风一般消失在门外,厚重的房门在她们身后无声地合拢。
突然的变故让我有些不知所措。紧急任务?是什么样的任务,能让负责看守我的专业人员瞬间全部撤离?
病房里又只剩下我一个人。那份虚假的宁静,此刻变得真实而沉重,压得我有些喘不过气。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轻柔的、富有节奏的敲门声响起。
“请进。”我下意识地应道。
门被推开,一个身影走了进来,瞬间为这片单调的纯白,染上了一抹明艳的色彩。那是一个身材娇小的女孩,留着一头明亮的黄色卷发,身上穿着一件款式大胆、露出整个背部的洋装,与医院肃穆的环境格格不入。她的脸上挂着一种营业式的、恰到好处的微笑,看起来像一位走错了地方的酒店公关。
然而,在她出现的瞬间,我的脑海中,一个名字便自然而然地浮现出来,清晰得如同印在纸上。
“……狱彩海美?”
我轻声念出了这个名字。
女孩脸上的笑容有了一瞬间的凝固,那双精心描画过的眼眸里闪过一丝惊讶,但她很快就调整过来,笑容变得更加亲切自然。“呀,真不愧是风纪委员里有名的‘接触感应’能力者,佐藤前辈。我们明明是第一次见面,你居然就知道我的名字了。”
我没有纠正她。我当然知道这并非源于我的能力。这种感觉很奇特,就像我的大脑是一个巨大的、被遗忘了密码的资料库,而眼前这个人的出现,恰好是其中一个档案的关键词。我能“读”出她的名字,却无法打开那份档案,看到里面记载的、关于我们之间的一切。
“抱歉,”我只能顺着她的话往下说,“我的能力有时候会不太受控制。”
“没关系,我完全不介意哦。”狱彩海美毫不见外地拉过一张椅子,在我床边坐下。她的目光扫过床头柜上那个由风纪委员支部送来的果篮,然后拿起一个红彤彤的苹果和一把水果刀。“你一个人待在这里,一定很闷吧?我陪你聊聊天。啊,对了,你失踪了这么久,醒来之后一定很想念学园都市的苹果吧?这里的苹果可是最甜的。”
她说话的语调轻快而熟稔,仿佛我们是相识多年的好友。她灵巧地削着苹果,银色的刀锋在果皮上划过,削下一长条连绵不断的红色果皮,像一条盘旋的蛇。她的动作很稳,每一个细节都透着一种赏心悦目的熟练。
“你看上去很困惑呢,佐藤前辈。”她一边削苹果,一边用眼角的余光观察着我,“也难怪啦,一觉醒来,发现自己成了所有人关注的中心,一定压力很大吧?那些风纪委员的后辈,还有AcU的人,一个个都紧张得不得了,把你当成什么易碎的珍宝一样保护起来。可是,他们真的懂你吗?”
她的声音很柔和,像羽毛一样轻轻搔动着我内心的不安。
“他们只看到你‘失忆了’,看到你‘很脆弱’,于是他们把你关在这里,用他们认为正确的方式来‘保护’你。”她将削好的、如白玉般的苹果切成小块,用牙签插上一块,递到我面前,“可是,前辈你真正想要的,是这些吗?你想要的,难道不是找回你自己吗?”
我没有去接那块苹果,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她似乎也不在意,自己将苹果送进嘴里,小口地咀嚼着,姿态优雅。“我听说了哦,你被救出的那个研究所之后发生的事情。真是可怕呢,听说一个叫‘ItEm’的暗部组织袭击了那里,把一切都烧光了。你的朋友,那个白井黑子,还有AcU的那个银发小姑娘,都差点死在那里。”
我的心猛地一沉。黑子和艾拉拉她们……出事了?
“别担心,她们没事。只是听说被耍得团团转,现在正为了追查线索满世界乱跑呢。”狱彩海美轻描淡写地说道,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但是,前辈,你难道没有想过吗?为什么她们会遇到危险?为什么ItEm会盯上那里?”
她身体微微前倾,那双明亮的眼睛注视着我,声音压低了几分,带着一种奇异的蛊惑力。
“因为你啊,佐藤前辈。因为你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谜团,一个会吸引无数饿狼扑上来的诱饵。你的朋友们,为了保护你这个‘诱饵’,正在把自己置于最危险的境地。你待在这里,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做不了,只能被动地成为他们的负担。这真的是你想要的吗?”
她的每一句话,都精准地刺在我最脆弱的地方。负担,诱饵……这些词汇让我感到一阵强烈的自我厌恶。我是风纪委员,我的职责是保护他人,而不是成为需要被保护的累赘。
“你想说什么?”我冷冷地问。
“我想帮你,前辈。”狱彩海美的笑容里多了一丝真诚,她从自己的小包里拿出一个个人终端,调出了一张动态照片。照片的背景似乎是一个被烧毁的研究所内部,画面上,一个有着茶色长发的女人正释放出毁灭性的光束,而在她对面,白井黑子正狼狈地进行着空间移动,艾拉拉则挡在身前,撑起了一道看不见的屏障。这张照片的拍摄角度极为刁钻,显然是偷拍的。
“ItEm的麦野沉利,学园都市的第四位。为了抹去和你有关的线索而赶去——你的朋友们面对的就是这样的怪物。风纪委员也好,AcU也好,她们太‘正规’了,在这些不择手段的疯子面前,她们的‘秩序’根本不堪一击。”
照片的冲击力是巨大的。黑子和艾拉拉那副拼尽全力的模样,让我感到一阵心痛。
“那……我该怎么办?”我的声音有些干涩。
“离开这里。”狱彩海美收起终端,语气变得郑重起来,“离开这个谁都能找到的、显眼的地方。跟我走,前辈。我的同伴……我们有办法让你远离这一切的纷争,在一个绝对安全的地方,慢慢地帮你找回属于你的一切。只有你从这个棋盘上消失,你的朋友们才能真正地安全下来。这才是保护她们的最好方式,不是吗?”
她的提议听起来充满了诱惑。离开,就能保护黑子她们。离开,就能找到我自己。这似乎是解决眼下困境的唯一出路。
可是,我为什么要相信她?一个来路不明、自称是我朋友的女孩?
“我凭什么相信你?”我问出了心中的疑问。
狱彩海美笑了,那是一种带着些许无奈和自嘲的笑容。“你不需要完全相信我,前辈。你可以自己去验证。你现在就给白井黑子,或者给那个AcU的指挥官打电话,问问她们是不是像我说的那样,正为了你的事在外面奔波,甚至连跟你通个电话的时间都没有。”
她以退为进,将选择权推回到了我的手上。
我犹豫了。内心深处,一个声音告诉我,她的话不可信,她背后一定有更深的目的。但另一个声音,一个属于“佐藤明美”这个身份的、源于风纪委员责任感的声音,却在催促我,让我去做点什么,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坐以待毙。
就在我天人交战之际,病房的门,又一次被打开了。
“哦?看来我的小患者这里很热闹嘛。”
蛙脸医生走了进来,他温和的目光先是落在了我的身上,然后不着痕迹地扫了一眼我身边的狱彩海美,那眼神虽然依旧温和,却让狱彩海美脸上的笑容微微收敛了一些。
“这位同学,探病时间差不多该结束了。病人需要安静地休息。”医生的话语很客气,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意味。
“好的,医生。”狱彩海美顺从地站起身,对我眨了眨眼,“前辈,我的提议,你可以好好考虑一下。我会在外面等你。”说完,她便转身离开了病房。
“医生,”我立刻开口,心中的疑虑和焦急让我无法再保持沉默,“能借我电话用一下吗?我想联系我的同伴。”
医生看着我,那双睿智的眼睛仿佛早已洞悉了一切。他没有多问,只是将自己的个人终端递给了我。
我凭着那股熟悉的直觉,拨通了黑子的号码。
听筒里传来的,是冰冷而单调的忙音。无法接通。
我又拨通了艾拉拉的号码。结果一模一样。
狱彩海美说的是真的。她们真的联系不上。她们真的……因为我而身陷险境。
一股强烈的冲动支配了我的身体。我掀开被子,从病床上站了起来。“医生,我要离开这里。”
“孩子,你现在最需要的是休息。”医生试图劝阻我。
“我是风纪委员第177支部的佐藤明美。”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道,仿佛在用这个身份说服我自己,“我的同伴因为我的原因正身处险境,我不能坐视不管。这是我的职责。请您让我离开。”
蛙脸医生沉默地看了我许久,最终,他轻轻叹了口气。“好吧。我无法阻止一个风纪委员去履行她的职责。但是,孩子,请你记住,有时候,你认为的‘正确’,或许会把你引向更深的黑暗。万事小心。”
我对他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快步走出了病房。
医院的走廊里一片忙乱。我看到许多受伤的警备员被担架抬进来,护士们行色匆匆,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味和消毒水混合的气息。学园都市,似乎正在发生着什么大事。
就在我有些茫然四顾的时候,我眼角的余光瞥见两个熟悉的身影——是之前守着我的那两名AcU队员。她们正焦急地向护士站的护士询问着什么,脸上写满了担忧。她们在找我。
如果被她们找到,我一定会被重新带回那间病房,继续做那个无能为力的“受保护资产”。
我下意识地向后退去,躲进了一个拐角的阴影里。就在我犹豫着该何去何从时,一只手轻轻地搭在了我的肩膀上。
“这边走,前辈。”
是狱彩海美。她不知何时出现在了我的身后,脸上挂着了然的微笑。
这一次,我没有再犹豫。
我跟着她,穿过混乱的人群,走向了医院后门那片更深的、不为人知的阴影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