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兴岛的风，比渤海任何地方都要野。它卷着咸腥冰冷的海水沫子，没头没脑地砸在脸上、身上，很快就能把衣服浸透，冻得人骨头缝里都往外冒寒气。岛上那几处简陋的窝棚在风里瑟瑟发抖，发出呜呜的怪响，像是随时会被连根拔起，抛进怒涛之中。
半夜时分，风势稍歇，但海涛声依旧沉闷如雷。负责今夜潜伏观察的，是“海魂”支队侦察排的老兵油子，绰号“泥鳅”。他蜷缩在离炸药山洞不到两百米的一处天然石缝里，身上盖着伪装网，嘴里嚼着一块又咸又硬的鱼干，眼睛透过微型望远镜，一眨不眨地盯着黑黢黢的洞口和下方那片被浪花反复拍打的小滩涂。
耳机里传来轻微的电流声，然后是支队值班电台的例行询问：“三号位，情况？”
“三号位正常。风大，鸟不进窝，耗子也没出洞。”泥鳅压低声音回复，眼睛依旧没离开望远镜。洞口的伪装树枝在风中晃动，一切如常。远处海面，只有墨汁般翻滚的浪涛和更远处偶尔一闪而过的、可能是渔船的微弱灯光。
“保持警戒。‘家里’提醒，近期可能有‘天气变化’。”电台那边传来暗示。
“明白。”泥鳅结束了通话，把最后一点鱼干咽下去，喉咙被刮得生疼。他换了个更隐蔽的姿势，继续盯着。他知道“天气变化”是什么意思。支队长章北海布下那些“小玩意儿”后，他们就进入了最高级别的待命状态。这岛，现在是个火药桶，而他们，是趴在桶边的猫。
时间一点点流逝，下半夜了，最困乏的时候。泥鳅用力掐了自己大腿一把，疼痛让昏沉的头脑清醒了些。就在这时，他耳机里传来一阵极其轻微、但区别于海涛风声的异响——那是埋在滩涂边缘的震动感应器被触发的信号！
他全身肌肉瞬间绷紧，望远镜迅速扫向滩涂。黑暗中，几个模糊的黑影正从海浪里冒出来，动作迅捷而专业，拖着什么东西上岸。不是渔船，是橡皮艇！而且不止一艘！
“有客到！滩涂，至少六人，装备不明，有橡皮艇！”泥鳅几乎是用气声对着话筒急报。
“收到。继续观察，不要暴露。‘钉子’准备。”电台里的声音依旧平稳。
泥鳅屏住呼吸，看着那几个黑影迅速将橡皮艇拖到礁石后面隐蔽，然后分成两组。一组四人，携带着长条状的包裹（很可能是武器），呈警戒队形向窝棚方向移动。另一组两人，则径直朝着炸药山洞的方向摸来！
他的手指轻轻搭在了身边信号枪的扳机上，但忍住没动。命令是“不要暴露”。
那两人动作很轻，显然对地形做过功课，很快就摸到了山洞附近。他们在洞口停留了片刻，似乎在检查伪装有否被破坏，然后其中一人掀开伪装树枝，打亮了一支蒙着红布的手电，朝洞里照去。
泥鳅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洞里可有支队长布下的“小玩意儿”！
手电光在洞里晃了晃，似乎确认了油布覆盖的货物完好。那两人低声交谈了几句，听不清内容，但能看到他们比划着手势，似乎在商量是现在取货还是等待。
就在他们犹豫的当口，窝棚方向突然传来一声短促的、压抑的惨叫，随即是扭打和什么东西倒地的闷响！紧接着，枪声炸响！不是一声，是爆豆般的连射！黑暗中，曳光弹拉出的红线交织成一片致命的网！
“暴露了！”泥鳅脑子里嗡的一声。是去窝棚的那组人触发了什么？还是遇到了岛上其他潜伏的警戒？电台里瞬间传来支队急促的命令：“三号位！报告情况！‘钉子’是否启动？”
泥鳅还没回答，山洞口的两人显然也被枪声惊动，他们顾不上再检查，其中一人立刻钻进山洞，看样子是想尽快搬出炸药！另一人在洞口持枪警戒，枪口对准了枪响的方向。
钻进山洞的那人刚掀开油布一角——
“轰！！！！”
不是巨大的爆炸，而是一连串沉闷的、仿佛从地底深处传来的闷响，伴随着刺眼的闪光从山洞内部迸发！那是“小六”布下的震动感应触发装置和发光发烟剂被引爆了！虽然威力不足以炸塌山洞或引爆全部炸药，但那突然的巨响、强光和浓烟，在黑暗寂静的岛上无异于惊天动地！
洞口警戒的那人惨叫一声，被气浪和飞溅的碎石打翻在地，手里的枪也飞了出去。山洞里更是传来凄厉的哀嚎和物品翻滚碰撞的声音，浓烟滚滚而出！
几乎在同一时间，窝棚方向也传来更大的爆炸声和火光——显然是交火中引爆了什么东西，或者是潜伏小组动用了手榴弹！
整个长兴岛瞬间从沉睡中被粗暴地惊醒，陷入爆炸、火光、枪声和惨叫声交织的混乱之中！
“钉子启动了！岛上发生交火和爆炸！重复，钉子启动，发生交火！”泥鳅对着话筒急吼。他已经能看到，远处漆黑的海面上，突然亮起了几盏探照灯，光柱如同利剑，撕破夜幕，迅速向长兴岛扫来！发动机低沉的轰鸣声也隐隐传来——是舰船！而且不止一艘！
“按预定方案撤离！立刻！”电台里传来章北海斩钉截铁的命令，“注意规避敌方舰艇火力！”
泥鳅毫不犹豫，收起望远镜和信号枪，像真正的泥鳅一样，顺着早已摸熟的石缝和沟壑，悄无声息地向岛屿另一侧预定的接应点滑去。身后，爆炸声和枪声还在继续，探照灯的光柱在岛上乱扫，偶尔有舰炮试射的炮弹落在滩涂和礁石区，激起冲天的水柱和火光，将混乱的场景映照得忽明忽暗。
海面上，美军一艘驱逐舰和两艘巡逻炮艇已经抵近。驱逐舰的舰桥上，指挥官举着望远镜，脸色铁青地看着岛上闪烁的火光和浓烟。他收到的命令是“清除岛上的非法武装据点”，并制造一起“意外事件”。计划应该是干净利落的突袭和爆破，然后嫁祸给“不明武装”或“意外事故”。
可现在，岛上先打起来了！还有莫名其妙的爆炸！这跟他拿到的情报和计划完全不一样！
“报告舰长！岛上发生激烈交火和爆炸！无法确认目标具体情况！我舰是否按原计划进行火力覆盖？”副官急促地问道。
指挥官咬着牙，看着岛上那混乱的场面。他的任务是“清除”并制造“意外”，但现在“意外”似乎已经自己发生了，而且还可能牵扯到别的势力……会不会是苏联人也在插一手？或者岛上的“货物”提前被发现了？
“原计划取消！”指挥官果断下令，“炮艇抵近，用探照灯锁定交火区域，进行警告性射击！驱逐舰保持距离，雷达和声呐全开，搜索附近海域可疑目标！向演习指挥部报告：我舰按计划对长兴岛可疑目标进行侦查清除作业时，遭遇不明武装激烈抵抗并发生爆炸，疑似目标自毁或内部火并！我方有少量人员伤亡（他必须为可能的损失找个理由），现已控制局面，正在清查！”
命令迅速下达。两艘炮艇冒着风险靠近岛屿，用机枪和中小口径舰炮对着火光处进行断续的、威慑性的射击，打得岩石崩裂，却不敢真正覆盖性轰炸，生怕引爆更多未知的爆炸物。驱逐舰则在外围游弋，雷达屏幕上一片混乱的回波。
泥鳅和岛上其他几个潜伏小组的成员，已经趁着混乱和美军注意力被吸引的时机，从岛屿背面的峭壁，利用绳索和暗藏的小艇，悄无声息地滑入黑暗的大海，如同滴入墨汁的水滴，消失得无影无踪。
当美军的陆战队员终于胆战心惊地登上长兴岛时，只看到一片狼藉。窝棚被炸塌了一半，里面有穿着平民衣服但携带武器的尸体（属于那支先登岛的“不明武装”），也有疑似岛上“看守人员”的痕迹。炸药山洞更是浓烟滚滚，入口塌了一部分，里面隐约可见被引燃的油布和散落的、部分受损的炸药箱，洞口还有两具血肉模糊的尸体。整个现场看起来，就像两伙人为了争夺或销毁这批危险物资而爆发火并，最终同归于尽，还引发了爆炸。
美军指挥官看着侦察兵发回的照片和报告，眉头拧成了疙瘩。这结果……似乎也能说得通，甚至比原计划更“逼真”。但为什么心里总觉得哪里不对劲？那第一声山洞内的爆炸，起爆点似乎太“精巧”了，不像是仓促火并或意外能造成的。还有，那支先登岛的“不明武装”，到底是谁的人？
他命令彻底搜查全岛，但除了这些战斗痕迹和那批损毁的炸药，一无所获。没有活口，没有更多线索。
第二天，美军第七舰队演习指挥部发布了一份语焉不详的公告：“在例行海上安全行动中，于争议岛屿长兴岛发现并摧毁一处非法军火囤积点。行动期间遭遇不明武装抵抗，发生交火及爆炸，已成功处置。具体细节仍在调查中。”
这份公告迅速通过“谛听”和其他渠道，摆在了楚风的桌上。
太原指挥部里，烟雾依旧。楚风看着那份公告抄件，还有章北海发回的详细行动报告，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方立功有些激动：“团座，成功了！他们自己把岛炸了，还替我们背了锅！‘剃刀d’的这颗牙，算是被咱们连根拔了，还反咬了他们一口！”
孙铭则更冷静一些：“拔掉了一个前进补给点，但他们肯定还有后备计划。而且，这次交手，也等于告诉了对方，我们有所察觉，甚至有所准备。他们接下来的动作，可能会更隐蔽，或者……更直接。”
楚风将公告抄件放下，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牙是拔了一颗，但拿钳子的手，还藏在袖子里。”他看向孙铭，“天津那个货栈，有什么动静？”
“昨天后半夜，货栈后门有几辆马车紧急离开，去向不明。今天上午，货栈就挂出了‘盘点歇业’的牌子。”孙铭回答，“我们的人正在追踪那几辆马车。”
“跟紧。但不要惊动。”楚风顿了顿，“还有，通过我们的渠道，把美军这份公告，以及‘长兴岛发现美制炸药’这个‘传言’，巧妙地送到该听到的人耳朵里去。比如……南京那边，或者……北边的邻居。”
方立功眼睛一亮：“让他们互相猜忌？”
“狗咬狗，一嘴毛。”楚风语气平淡，“就算咬不起来，让他们心里膈应一下，互相提防，也能给我们多喘口气的时间。”
他站起身，走到地图前，看着长兴岛的位置，那里已经换上了一枚蓝色的图钉（代表已处置）。但他的目光，更多地投向更广阔的海洋，和海洋对面那片大陆。
一次“意外”，解决了一个眼前的威胁。
但也敲响了更密的警钟。
海上的绞索，或许松了一扣。
但握索的手，已经感受到了反抗的力量。
下一次，他们会用什么方式，把绞索再次勒紧？
海风，依旧在渤海湾上呼啸。
只是风中，似乎多了一丝淡淡的、未散尽的硝烟，和若有若无的血腥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