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时的晨光刚漫过长安城的宫墙,我已立在镇北王府听竹轩里屋的镜前。
铜镜打磨得透亮,映出石青色的常服——那是冠军侯的规制,领口与袖口绣着暗纹云浪,腰间悬着枚双鱼佩,玉佩是三年前调查青州邪修时,父王亲手系在我腰间的,玉质温润,此刻却被指尖攥得发凉。
袖中藏着道宗令牌,青玉龙纹在晨光里泛着冷光。
靴筒内侧的暗袋里,黑冥组织的密信边角已被摩挲得起毛,“十月十日祭天”几个字像淬了冰的针,扎得后颈发紧——祭天大礼是大夏每一年最大的盛典,届时文武百官、藩属使臣齐聚天坛,连后宫嫔妃都要随驾,若真生乱,可不是流血能收场的事。
“侯爷,车驾备在宫门外了。”管家阿福轻叩房门,声音压得极低。
我应了声,转身将密信再往暗袋里塞了塞,推门时见院中的老槐树落了片叶,晨露顺着叶脉坠在青石板上,溅起细小花纹,倒比往日多了几分静得发慌的意味。
宫门外的石狮子沾着霜气,禁军见了我腰间双鱼佩,本要躬身行礼,我抬手按住他肩头:“不必声张,引我去大夏宫即可。”
说着解下道宗令牌递过去,那禁军验过令牌,眼尾跳了跳——道宗令牌在大夏境内向来金贵,连宫门守卫都需躬身侍立,他忙侧身引我往宫道走。
沿途内侍宫女见了我这身常服,都垂首贴墙而立,想是没料到冠军侯会辰时孤身入宫,有两个小宫女手里的洒扫工具没拿稳,木盆磕在石阶上,忙不迭地跪地请罪。
我摆了摆手,脚步没停——此刻哪有心思顾这些。
走到大夏宫前的白玉桥,禁军副统领周延迎了上来。
他右脸有道月牙形的疤,是当年北境替父王挡箭留的,见了我便皱眉:“殿下怎么这个时辰来?
陛下正与六部尚书议秋粮转运,已开了两个时辰的会,要属下先通传吗?”
“劳周统领。”
我指尖在袖中叩了叩,“就说有紧急军务,须当面禀奏。”
周延看了眼我攥紧的袖口,没多问,转身快步上了大夏宫的台阶。
宫门前的铜鹤香炉飘着细烟,我立在桥边等,听见殿内隐约传来争执声——是户部尚书苏暮河的嗓音,他总为秋粮押运的事与兵部争,往日听着寻常,今日却觉得那些声响都隔着层雾,不真切。
片刻后周延出来招手,我拾级而上,刚推开殿门,殿内的声响骤然停了。
六道目光齐刷刷落在我身上:父王坐在蟠龙椅上,鬓角银丝在晨光里看得清,手里还捏着本奏折;
左手边吏部尚书杨遥正翻名册,见我进来,指尖停在“兵部侍郎”一栏;
右手边苏暮河刚端起茶盏,茶杯悬在半空,茶水晃出细痕;
兵部尚书左统礼最是性急,挑眉道:“冠军侯怎么来了?镇妖关又出乱子?”
我先对父王躬身行礼,再转向六位尚书一一作揖。
杨遥放下名册,指尖捻着胡须笑:“冠军侯穿常服入宫,是有要紧事吧?”
他这话问得轻,却戳得准——往日我入宫议事必穿朝服,今日这身石青常服,本就透着不寻常。
“父王,诸位大人。”
我直起身,从靴筒摸出密信,双手捧着上前,“昨日属下于玉王爷府内得到玉王爷萧珏口供,事关十月祭天大礼,我不敢擅断,特来请父王与诸位大人定夺。”
话音落时,殿内的风好像都凝住了。
父王抬手,周延接过密信奏折递过去,父王展开信纸时,指尖微颤,我看见他眉头一点点蹙起,原本平和的脸色沉得像要落雨,连耳后的青筋都绷了起来。
左统礼和苏暮河凑过去看了两行,左统礼猛地一拍案几:“岂有此理!黑冥这群乱贼,敢动祭天的心思!”
“左尚书稍安。”
礼部尚书王承业抬手按住他,目光却盯着我,“侯爷得到的口供,只有这些?”
老狐狸是听出了话外音——“口供”哪会让我这等慌张。
我咬了咬牙,索性说透:“口供里还提,黑冥在朝中安了暗线,是二品武职,在黑冥组织属堂主级;另有一位堂级暗线,藏在商行里。”
“二品武职?”
工部尚书严勋倒吸口凉气,茶杯“当啷”磕在案上,溅湿了奏折,“朝堂上的二品武将拢共二十几位,而在帝都的只有三位。
分别是振阳候、阜云侯、威武骠骑将军……哪一个藏反心,都是塌天祸事!”
他越说声音越抖,杨遥也沉了脸——武将任免虽归兵部,二品以上需吏部拟票,真要是出了内鬼,他这吏部尚书难辞其咎。
父王将密信递给周延,让他传给六位尚书轮看,自己端着茶盏出神。
过了会儿,他看向礼部尚书王承业:“十月祭天的仪程,礼部备得如何了?”
王承业忙躬身:“回王爷,祭品、仪仗、祭坛修缮都妥了,只等钦天监定吉时。”
“让钦天监尽快将吉时推演出来,就说今年特殊,圣上着急闭关,不得浪费多余的时间。”
父王声音很稳,听不出情绪,“另外传令,即日起天坛周围十里划为禁地,由军大统领辰言亲自带禁军驻守,除了修缮工匠,任何人不得靠近。”
周副统领应“遵旨,我会立刻通知大统领。”。
我却愣了——吉时尽早推演出,虽能暂避风险,可黑冥既有预谋,未必察觉不到。
刚要开口,左统礼先道:“王爷,尽早推演出吉时,也只是权宜之计!不如停了祭天,揪出内鬼再办!”
“糊涂。”父王放下茶盏,声音陡然沉了,“祭天是国之大典,说停就停,岂不是告诉天下人大夏乱了?到时候不用黑冥动手,藩属国就要起二心。”
左统礼被训得脸红,仍不服:“可任由他们盯着祭天,是坐以待毙!”
“是引蛇出洞。”
王承业突然开口,他眼里亮得很,“既然知道他们要在祭天动手,又知有内鬼是二品武将,不如假装没察觉,暗中布防——内鬼敢动,总能抓到痕迹。”
我心里一动:“王尚书是说……故意露破绽?”
“正是。”
王承业点了点头,“让钦天监拟吉时的时候‘不小心’泄消息;
让兵部拟份祭坛守卫布防图,故意让那三位二品武将看到——他若真是黑冥的人,定会传信,咱们顺着线路查,总能找到实证。”
杨遥却皱眉:“商行里还有个堂级暗线,若是里应外合,光盯朝堂不够。”
这话说到了点子上——黑冥敢动祭天,定不是一两处暗线能成的,商行暗线说不定负责筹钱、运兵器,不揪出来,祭天当日仍可能出事。
“商行的事交给我。”
我往前一步,“自从我回到帝都,我一直在查过帝都各大商行,黑冥爱用‘玄’字做暗号,账簿里的‘玄金’、货单上的‘玄布’,都是他们的标记。我带一些亲卫亲自去查,他们懂怎么不露痕迹。”
父王看我一眼,眼神里有赞许也有担忧:“要调人手吗?”
“不用。”我摇头,“人多反而打草惊蛇,而且清儿说了道宗子弟可以帮忙。”
正说着,周延低声道:“陛下,阜云侯李渡半个时辰前递了牌子,说要入宫议事,这会儿该到宫门了。”
殿内瞬间静了。李渡是二品武职里资历最老的,随圣上和父王都一同参加过大战。
他还手握京畿东城门驻营的兵权,若说谁最可能是内鬼,他算头一个。
左统礼猛地站起:“先把他扣下!”
“不可。”父王摆手,“没凭没据扣阜云侯,朝堂必乱。让他进来,该议什么议什么,就当我们什么都没查。”
他顿了顿,对周延道:“你去接他,路上别露异常,说我等正议秋防,请他来参详。”
周延领命而去,李嵩低声道:“若是李渡侯爷……东城们驻营的兵怎么办?”
“我早留了后手。”
父王端茶喝了口,语气淡了,“三个月前就让祁埙侯把各个大营粮草改由户部押运,他有兵权,却调不动粮草——真要是他,断了粮草,三大营也乱不起来。”
我松了口气,却又想起口供里的话——黑冥敢把二品武职安成堂主级,怕是不止李渡一条线。
杨遥看穿我的心思,低声道:“查商行时留意和兵部有往来的——武将要传消息,采买军械、粮草都是现成由头。”
我点头记下,刚要说话,殿外传来脚步声,周延引着个穿铠甲的老将进来。
正是李渡,肩上甲片沾着风尘,许是刚从军营来,见了我咧嘴笑:“冠军侯也在?前几日听说你围困玉王爷府,胆子真大,没受伤吧?”
他笑得坦荡,眼神亮得很,看不出异常。我躬身:“劳李将军挂心,都是在计划之中的。”
李渡拍我肩膀,转向父王行礼:“王爷召老臣议秋防?北疆霜比往年早,是不是要提前调棉衣?”
父王点头示意他坐:“正说这事,你来得巧。左尚书说要给北疆增五千骑兵,你觉得可行?”
话题转到秋防,李渡侃侃而谈,从北疆地形说到敌军习性,条理分明,半点看不出异样。
我站在一旁,看他鬓角白发,心里竟恍惚——若他是内鬼,当年北征时护卫父王和圣上,以及替某位老王爷挡箭的事,难道也是假的?
正走神,王承业轻咳一声,我回过神,见李渡看我:“冠军侯发什么愣?你不是刚从镇妖关回来吗,你觉得如今局面,我们这么做是否可行?”
“李将军说的极是。”我定了定神,“北疆骑兵善夜袭,增骑兵该,只是棉衣得快送,去年十月就下大雪了,晚了怕冻着士兵。”
李渡点头:“不愧是镇北王的儿子,虎父无犬子啊。”
他说时看向苏暮河,眼神坦然,苏暮河忙应:“本官这就拟文书,今日发往各州府。”
议事从辰时持续到午时,李渡始终如常,散朝时还拉着我问镇妖关旧事,说忙完秋防请我喝他藏的好酒。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我心里更乱了——若不是他,那会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