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八年,冬。
许都的冬天来得特别早,十一月初就下了第一场雪。细密的雪花从铅灰色的天空飘落,覆盖了宫殿的琉璃瓦,染白了城楼的箭垛,也模糊了这座新都的血色过往。
荀攸推开书房的门,带进一股寒气。他搓了搓冻得发红的手,走到火盆边烤火。书房里,贾诩正对着一盘围棋发呆,黑白子错落分布,像极了这天下乱局。
“文和,听说你昨天又去见刘使君了?”荀攸在火盆边坐下,伸手取暖。
贾诩头也不抬,继续盯着棋盘:“嗯,谈了谈河北的善后事宜。”
“刘使君怎么说?”
“还能怎么说?”贾诩终于抬眼,露出一丝苦笑,“仁德之君,自然是要安抚百姓,减免赋税,任用贤才那一套。连曹丕、曹植那几个小子,他都想召来许都,给个闲职养着。”
荀攸沉默片刻:“这不正是咱们选择他的原因吗?”
“是,也不是。”贾诩拈起一枚黑子,轻轻放在棋盘一角,“仁德是好事,但太仁德了,就成弱点。你看他对吕布,已经仁德到近乎纵容了。”
提到吕布,荀攸的神情也严肃起来:“邺城之战,吕布虽胜,但手段……不太光彩。用曹丕的妾室做内应,这事传出去,有损声誉。”
“岂止不光彩?”贾诩冷笑,“简直是下作。但刘使君不但没责怪,还写信安慰他,让他好好安抚邺城百姓。你说,这是仁德,还是糊涂?”
荀攸没有立即回答。他走到窗边,看着窗外飘飞的雪花。雪花落在窗台上,很快就融化了,留下一滩水渍,像眼泪。
“文和,”他忽然说,“你听说过郭嘉的遗策吗?”
贾诩手中棋子一顿:“郭奉孝?他去年就病逝了,能有什么遗策?”
“我也是最近才听说的。”荀攸转身,压低声音,“郭嘉临终前,曾给曹操献上最后一计。他说,若曹操败亡,可用离间计,散布‘鸟尽弓藏,吕布将自立’的谣言,分化刘备与吕布。”
贾诩眼中精光一闪:“此计甚毒。但曹操已死,谁还会去实行?”
“曹操虽死,但他的谋士们还在。”荀攸意味深长地说,“程昱、刘晔、满宠……这些人虽降,但未必真心。而且,就算没有他们,这谣言只要传开,自然会有人信。”
“你是说……”贾诩放下棋子,“这谣言已经开始传了?”
“昨天我听到一些风声。”荀攸走回火盆边,声音更低了,“说吕布攻下邺城后,私藏了大量金银珠宝,还暗中联络河北旧部,图谋不轨。还说……说刘使君已经对吕布起了疑心,准备削他的兵权。”
贾诩冷笑:“无稽之谈。吕布若真想自立,在邺城时就可以,何必等到现在?而且刘使君若真疑他,又怎么会让他继续统领大军?”
“谣言之所以可怕,就在于它半真半假,让人无从辩驳。”荀攸道,“吕布确实私藏了一些战利品,这我是知道的。刘使君也确实在考虑如何安置吕布,这你我也清楚。把这些事实稍加扭曲,就成了致命的毒药。”
书房里陷入沉默。只有炭火噼啪作响,还有窗外雪花落地的沙沙声。
“这事,”贾诩终于开口,“要不要告诉刘使君?”
“告诉又能怎样?”荀攸摇头,“谣言如风,无孔不入。你告诉了他,他信了,反而会打草惊蛇;他不信,也会在心里埋下怀疑的种子。最好的办法,是等谣言自己发酵,看它到底能掀起多大风浪。”
贾诩盯着荀攸看了很久:“公达,你似乎……并不担心?”
“我担心什么?”荀攸笑了,“咱们是降臣,只管做事,不问是非。刘使君和吕布闹翻,对咱们有什么坏处?说不定还能渔翁得利。”
“但若天下再乱,百姓又要遭殃。”
“那就不是咱们该操心的了。”荀攸拿起火钳,拨了拨炭火,“咱们能做的,就是在这乱世中保全自己,保全家族。其他的,听天由命吧。”
正说着,书房门被敲响了。一个年轻文士推门而入,是陈群。
“二位先生,刘使君有请。”
“何事?”
“好像是为了河北赋税的事。”陈群道,“刘使君想减免河北三年赋税,但朝中有人反对,说国库空虚,经不起这样减免。”
荀攸和贾诩对视一眼,都看到对方眼中的深意。
减免赋税是收买人心的好办法,但也会让朝廷财政紧张。反对的人,要么是真心为朝廷着想,要么……就是不想让刘备太得人心。
三人来到刘备书房时,里面已经坐满了人。刘备坐在主位,曹豹、关羽、张飞、赵云等文武重臣分列两侧。气氛有些凝重。
“公达、文和来了。”刘备示意他们坐下,“今日请诸位来,是商议河北赋税之事。我意,减免河北三年赋税,让百姓休养生息。诸位以为如何?”
曹豹第一个发言:“主公仁德,此举必得河北民心。但国库确实空虚,去年战事耗费巨大,今年又减免赋税,恐怕难以为继。”
关羽道:“可先减免一年,观察效果。若百姓确实困苦,再续减不迟。”
张飞嚷嚷:“要俺说,就该全免!老百姓都饿肚子了,还收什么税?”
赵云比较务实:“可先从受灾严重的郡县开始减免,逐步推广。”
众人各抒己见,争论不休。刘备静静听着,不时点头,但始终没有表态。
最后,他看向荀攸和贾诩:“二位先生有何高见?”
荀攸起身:“臣以为,减免赋税势在必行。但可折中处理:第一年全免,第二年减半,第三年恢复。这样既安抚了民心,又不至于让国库崩溃。”
贾诩补充:“还可将曹操在邺城囤积的金银,拿出一部分充入国库,弥补减免赋税的损失。”
刘备眼睛一亮:“好主意!就依二位先生之言。”
议完事,众人散去。刘备单独留下曹豹。
“军师,刚才议事时,你似乎有话没说。”
曹豹犹豫了一下:“主公,臣确实有些担心。”
“担心什么?”
“担心……吕布。”
刘备皱眉:“奉先怎么了?”
“邺城之战,吕布虽胜,但手段不光彩。用妇人行计,有损军威。而且……”曹豹压低声音,“臣听到一些谣言。”
“什么谣言?”
“说吕布私藏战利品,暗中联络河北旧部,图谋不轨。还说……说主公已经对他起了疑心。”
刘备脸色沉了下来:“荒谬!奉先若真想自立,在邺城时就可以自立,何必等到现在?这些谣言从何而来?”
“臣正在查。”曹豹道,“但无风不起浪,主公还是小心为上。”
刘备沉默良久,缓缓道:“军师,你觉得奉先会背叛我吗?”
“臣不敢妄断。”曹豹谨慎地说,“但吕布此人,反复无常是出了名的。当年为了赤兔马杀丁原,为了貂蝉杀董卓。虽然后来跟了主公,但本性难移,不得不防。”
“我知道了。”刘备摆摆手,“你先下去吧,让我静一静。”
曹豹退下后,刘备独自坐在书房里,久久不语。
窗外,雪越下越大。整个世界都变成了白色,仿佛要掩盖所有的污秽和阴谋。
但有些东西,是雪掩盖不了的。
比如人心。
与此同时,邺城。
吕布站在城楼上,望着漫天飞雪,心中却没有丝毫胜利的喜悦。张合被俘后宁死不降,被曹丕带走了;徐晃虽然还在,但明显有些疏远;贾诩回了许都,说是述职,但一去不回。
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
“将军,许都来信了。”亲兵呈上一封信。
是刘备的亲笔。信中先问候他的近况,然后说减免河北赋税的事,最后写道:“奉先劳苦功高,备铭感于心。待河北平定,必有封赏。望奉先善自珍重,勿负厚望。”
信写得很客气,但吕布读出了一丝疏远。
“勿负厚望……”他喃喃重复,苦笑,“是不信任我吗?”
正想着,又一个亲兵跑来:“将军,抓到几个奸细!”
“带上来。”
不多时,几个商人打扮的人被押上来。他们声称是来做生意的,但搜身时发现了密信。
吕布展开密信,脸色大变。信中写道:“吕将军威震河北,功高盖主。刘玄德表面仁德,实则忌惮。鸟尽弓藏,兔死狗烹,古之常理。将军若不早作打算,恐步韩信后尘。”
信的末尾没有署名,但字迹很熟悉——是程昱的笔迹。
“程昱老贼!”吕布怒极,将信撕得粉碎。
但信中的话,却像毒蛇一样钻进了他的心里。
鸟尽弓藏,兔死狗烹……
他想起当年在徐州,刘备如何收留他,如何信任他,如何把最精锐的部队交给他。可是现在呢?现在他攻下邺城,立下大功,刘备却开始猜忌他。
难道真如程昱所说,功高盖主,必遭忌惮?
“将军,”徐晃不知何时来到他身边,“这几个人如何处置?”
吕布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放了吧。”
“放了?”徐晃惊讶。
“嗯。”吕布点头,“告诉他们,我吕布行事光明磊落,不搞这些阴谋诡计。让他们滚回许都,告诉那些造谣的人,我吕布对主公忠心耿耿,绝无二心!”
“诺。”
人放了,但吕布心中的疑虑,却像雪地里的一滩墨迹,越洇越大。
他不知道的是,那几个“奸细”根本就是程昱派来的。而程昱,也不过是郭嘉遗策中的一枚棋子。
这场离间计,才刚刚开始。
而远在许都的刘备,此时正面对另一封密信——是荀攸送来的。
信中详细分析了吕布的处境和心理,最后写道:“吕布勇而无谋,多疑善变。今受谣言所惑,必生异心。主公当早作防备,不可全信。”
刘备看完信,长叹一声。
他走到窗前,推开窗。寒风裹着雪花扑面而来,冷得刺骨。
“奉先啊奉先,”他轻声自语,“你真的会背叛我吗?”
雪花无声飘落,覆盖了庭院,覆盖了街道,覆盖了这座城池所有的秘密。
但人心深处的猜忌和怀疑,是再大的雪也覆盖不了的。
郭嘉的遗策,正在悄悄生效。
而这场大雪,还会下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