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的漳河,水势已经退去大半,只留下满目疮痍的河岸和浸泡得发白的泥土。曹操的墓就建在河边一处高坡上,背靠土崖,面朝河水——按照他的遗愿,他要看着这条河,看着这座城。
许褚和典韦在墓前搭了个简陋的草棚,两人轮流守夜。今天轮到许褚,他正蹲在墓前拔草——其实没什么草可拔,水淹过后,坡上光秃秃的,只有几株顽强的野草从石头缝里钻出来。
“主公,”许褚一边拔草一边念叨,“昨儿个城里来了个戏班子,唱的是《霸王别姬》。我听了两句就听不下去了,什么‘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听着憋屈。要我说,就该唱《大风歌》,‘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
他说到一半停住了,因为听到马蹄声。
远处官道上,一队人马正在靠近。前面是仪仗,后面是车驾,再后面是护卫骑兵,浩浩荡荡,足有上千人。旌旗在秋风中猎猎作响,最前面那面大旗上,赫然是个“刘”字。
许褚站起身,手按上了腰间的刀柄。虽然刀已经被收走了,吕布只允许他们带木棍防身,但这个动作是下意识的。
草棚里的典韦也出来了,两人并肩站在墓前,像两尊门神。
车队在坡下停住。当先一骑跳下马,是魏续。他朝坡上喊:“许褚、典韦!主公前来祭奠曹公,你们还不下来迎接!”
许褚冷哼一声:“我家主公已经躺在这儿了,哪来的第二个主公?”
魏续脸色一沉,正要发作,身后传来声音:“不得无礼。”
刘备从车驾上下来。他今天没穿官服,只着一身素色长衫,头戴葛巾,像个寻常士人。曹豹、简雍跟在身后,再后面是张飞——这黑大汉今天居然也穿了件像样的衣服,虽然怎么看怎么别扭。
“二位将军,”刘备走上坡,朝许褚、典韦拱手,“备今日特来祭奠曹公,还请行个方便。”
许褚盯着刘备看了很久,才侧身让开:“使君请便。”
刘备走到墓前。墓碑是块青石,上面刻着“汉故丞相武平侯曹操之墓”,字迹刚劲,是程昱的手笔。墓修得不算豪华,但很整齐,四周用石块垒了一圈矮墙。
刘备整了整衣冠,从曹豹手中接过三炷香,点燃,插在墓前的香炉里。然后退后三步,躬身行礼。
一拜,二拜,三拜。
礼毕,他直起身,望着墓碑,许久没有说话。
秋风卷起地上的枯叶,打着旋儿从墓前掠过。远处漳河水声潺潺,像在诉说什么。
“曹公,”刘备终于开口,“当年洛阳一别,没想到再见时,已是天人永隔。”
他顿了顿,像是在回忆:“我记得那时你任典军校尉,我还在卢植先生门下读书。有一次在太学辩经,你说‘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引得满堂哗然。那时我就想,此子不凡。”
许褚和典韦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惊讶。他们没想到刘备会说起这些。
“后来黄巾乱起,你我在战场上见过几次,但都匆匆一面,未及深谈。”刘备继续道,“再后来,董卓乱政,你行刺未成,逃亡陈留,散家财,聚义兵,首倡讨董。那时天下诸侯,虽各怀心思,但至少表面上都尊你为盟主。”
他叹了口气:“讨董之后,天下分崩。你据兖州,收青州兵,破吕布,败袁术,迎天子于许都。那些年,你南征北讨,确实为汉室立下汗马功劳。若非如此,天子恐怕早已……”
这话说得客观,连许褚都不得不承认,刘备没有一味贬低曹操。
“但权力惑人心。”刘备话锋一转,“你挟天子以令诸侯,诛董承,杀伏后,专权跋扈,渐生不臣之心。我与奉先、云长、翼德等人,不得已而起兵讨之。”
他看向墓碑,眼神复杂:“今日你葬于此,我祭于此,是非功过,自有后人评说。我只想说一句:曹孟德,你这一生,轰轰烈烈,不负‘枭雄’二字。”
说完,他又躬身一礼。
这时,坡下又传来马蹄声。众人回头,只见吕布单骑而来,没带随从,只背着一坛酒。
他跳下马,拎着酒坛走上坡,朝刘备点点头,然后走到墓前。
“曹孟德,”吕布开口就没什么客套话,“我带酒来了。你说过,想跟我喝一场,但一直没机会。今天补上。”
他拍开泥封,先往地上倒了三碗,然后自己仰头灌了一大口。
“说实话,我挺佩服你的。”吕布抹了抹嘴,“官渡那一仗,你夜袭我营,差点得手。守邺城,你以孤军抗我大军月余,最后宁死不降。这样的对手,我吕布这辈子没遇到过几个。”
他又喝了一口:“但你也有毛病,太多疑,太狠。杀吕伯奢,屠徐州,这些事做得太绝。所以你今天躺在这儿,不冤。”
这话说得直白,连张飞都听得咧嘴笑了。
吕布把酒坛放在墓前:“酒给你留这儿了,慢慢喝。到了下面,要是见到丁原、董卓,替我问声好——虽然你跟他们也不对付。”
祭奠完毕,刘备和吕布并肩站在坡上,望着远处的邺城。水已经退了,但城墙还泡得发白,城里到处是残垣断壁,工人们正在清理。
“奉先,”刘备突然说,“你说,咱们这么做,是对还是错?”
吕布愣了一下:“主公指什么?”
“水淹邺城,死了那么多人。曹操虽死,但他的部将、他的儿子,现在都归顺了我们。”刘备声音很低,“有时候我在想,如果当初我们不那么急着北伐,先定荆州,缓图河北,会不会少死些人?”
吕布沉默了很久,才说:“主公,这话你不该问我。我吕布是个粗人,只知道打仗。但有一点我明白:战争就是这样,你不狠,敌人就狠。至于死人……哪场大战不死人?官渡死了多少?赤壁死了多少?要我说,只要能赢,死人就值得。”
他说得直白,甚至有些冷酷,但这就是现实。
刘备苦笑:“奉先倒是豁达。”
“不是豁达,是认命。”吕布看着远方,“我这一生,投过很多人,杀过很多人,也被人背叛过很多次。到现在才明白一个道理:有些事,做了就别后悔。后悔也没用。”
两人都不说话了,静静看着夕阳西下。
过了很久,刘备才开口:“奉先,等邺城修好了,我奏请天子,封你为赵公,如何?”
吕布浑身一震,猛地转头看向刘备。
公爵?非刘姓者封公,这是何等的殊荣!当年曹操权倾朝野,也不过是个武平侯。
“主公,这……”
“你当得起。”刘备认真道,“若无奉先,我刘备何能有今日?这天下,有你一半功劳。”
吕布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觉得喉咙发干。他想起很多事,想起在徐州时刘备收留他,想起官渡时刘备信任他,想起那些谣言四起时刘备那封只有三句话的信。
“主公,”他终于开口,声音有些沙哑,“吕布此生,能遇主公,是上天眷顾。公爵之位,我不敢受。但主公这份心,我记下了。”
刘备笑了:“该是你的,就是你的。不过这事不急,等回许都再说。”
他顿了顿,又说:“奉先,有句话我得说在前头。如今咱们地盘大了,人也多了,难免有人会挑拨离间。就像曹操临死前说的,兔死狗烹,鸟尽弓藏。我今日在此立誓:只要我刘备在世一日,就绝不负你吕布。但我也希望,你莫负我。”
吕布单膝跪地:“吕布对天起誓:此生若负主公,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起来起来。”刘备扶起他,“咱们是兄弟,不说这些。”
夕阳完全落下,暮色四合。曹豹在坡下喊:“主公,天晚了,该回城了。”
刘备点点头,又朝曹操的墓看了一眼,才转身下山。
走到坡下时,许褚突然追上来:“刘使君留步。”
刘备停下脚步。
许褚犹豫了一下,从怀里掏出一块玉佩——正是曹操生前常佩的那块。
“这是主公的遗物。”许褚双手奉上,“我留着也没什么用,送给使君吧。主公在天有灵,应该也希望看到天下太平。”
刘备接过玉佩,入手温润。他点点头:“我会好好保管。”
车队缓缓离开。许褚和典韦回到墓前,继续守夜。
草棚里点起了油灯,昏黄的光照亮一小片地方。典韦突然说:“仲康,你说刘使君这人……怎么样?”
许褚沉默很久,才说:“至少比吕布强。”
“那咱们……”
“咱们就守墓。”许褚打断他,“别的,不想了。”
典韦点点头,不再说话。
远处,邺城的灯火次第亮起,像星星落在人间。
新的时代,真的开始了。
而有些人,注定要留在旧时代里,守着一段记忆,了此残生。
但这也许,就是他们最好的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