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越打了个哈欠，揉了揉眼睛，脚下一滑差点踩进路边的水洼。他低头看了眼湿了一角的官靴，叹了口气，索性不管了，继续晃晃悠悠往前走。刚从政事堂出来，脑袋还沉得像灌了浆糊，刚才那一觉睡得太实，醒来时发现自己歪在椅子上，口水都快流到袖子里，同僚们看他的眼神一个比一个复杂。
他当然不知道，就在自己酣睡之际，一句梦话又成了“天诫”。
更不知道，有人正盯着他。
街角茶肆二楼，靠窗的位置坐着个穿素色布裙的女子，手里摇着一把团扇，目光却没离开过那个歪戴帽子、走路带拖沓的身影。沈知意眯了眯眼，指尖轻轻敲了敲桌面。
三天了。
她在这儿坐了整整三天。
头一回见林越上朝，是拖着步子进的门，官帽歪得像被风吹过的草垛；第二回 瞧见他被人叫住问话，直接往柱子后一躲，装作在系鞋带，结果鞋带明明系得好好的；今儿这场面更绝——这位满京城传说是“天机星君下凡”的大人物，居然为了帮几个野孩子捞蹴鞠球，蹲在臭水沟边卷起了袖子。
她亲眼看着他把球捞上来，还顺手教小孩拿草绳缠一圈防滑，一边说一边笑，眉梢眼角全是活气，哪有一点“高人风范”？
可就是这么个人，昨儿在朝堂上睡着了，都能让满殿文武跪地聆听“天音”，连女帝都亲自给他扶正帽子。
沈知意收回视线，慢条斯理地喝了口茶。茶凉了，她也不换。
小厮站在身后，低声问：“小姐，还要盯吗？”
“盯。”她放下茶盏，“我倒要看看，他是真傻，还是装傻装到了骨子里。”
小厮不敢多问，只默默记下：今日午时三刻，林参议于东市巷口助童拾球，历时七分钟，期间大笑两次，呵斥顽童一次，自称‘小时候也这么皮’。”
沈知意听着，嘴角微动。
这话说得轻巧，可哪个官员敢在街上说自己“皮”？别说皮了，走路快一点都怕失了仪态。偏偏他不但说了，还说得一脸坦然，仿佛那不是什么丢脸的事，而是值得骄傲的童年勋章。
她忽然想起前两天听来的消息——革新派想借“天音”推新政，守旧派则密谋要查他底细，说他来历不明，恐为妖人惑众。两边吵得不可开交，一个要把他捧上神坛，一个要把他按进泥里。
可眼下这个人，连鞋带都不愿意好好系，能有心思搞什么妖法？
雨又下了起来，不大，细细密密的，打在屋檐上沙沙响。林越抬头看了看天，没加快脚步，也没找地方躲，反而伸手接了几滴雨水，嘀咕了一句什么，声音太小，隔了条街听不清。
但沈知意看见了他的嘴型。
好像是“明天能不能请个病假”。
她差点笑出声。
就在这时，一只黑猫从屋檐跳下，正好落在林越脚边，吓得他往后一退，差点又踩进水坑。他低头瞪了猫一眼，那猫也不怕，仰头“喵”了一声，尾巴翘得老高。
林越叹了口气，从怀里摸出半块饼，掰了一小块扔过去。
猫蹭过去吃了，他还蹲下来瞧了会儿，嘴里念叨：“你也有家吗？没有的话，咱俩凑合凑合？”
沈知意的手指顿住了。
这句话要是传出去，非得被人当成疯言疯语不可。可她说不出他是在演。
太自然了。自然到不像伪装，倒像是某种藏不住的本性。
她缓缓合上团扇，心里开始盘算另一件事。
如果这些“天音”真是从他嘴里出来的……那岂不是说，整个朝廷现在都在听一个只想偷懒睡觉的人的心里话过日子？
想到这儿，她忍不住摇头。
荒唐。
可偏偏最荒唐的事，往往最真实。
马车等在巷口，车帘掀开一条缝。小厮赶紧上前扶她上车，临上车前，她又回头看了一眼。
林越已经走了好远，背影松垮垮的，官袍敞着，玉带歪斜，一只手插在袖子里，另一只手还在揉眼睛，活像个逃学被抓包的书生。
“小姐，回去吗？”车夫问。
沈知意没立刻答，盯着那道身影直到拐过街角，才淡淡道：“不急。”
她坐进车厢，从袖中取出随身的小算盘，指尖拨了几下，珠子清脆作响。
然后停在一行数字上。
那是她最近记录的“天音”次数与林越公开露面的时间对比。
七次天音降临，六次发生在他疲惫、烦躁或困倦的时候。
唯一一次例外，是宫宴上他被点名提问，当场脸都白了，紧接着天上就响了句“言出由衷，政归本心”。
她盯着那行数据，忽然轻笑一声。
“要是我没猜错……你根本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吧？”
车外雨声渐密，车轮碾过湿漉漉的青石路，发出沉闷的声响。
她靠在车厢壁上，闭了会儿眼，再睁开来时，眼里多了点别的东西。
不是敬畏，也不是鄙夷。
是一种近乎玩味的兴致。
第二天清晨，工部账房门口排起长队。各司小吏抱着册子等报账，队伍弯弯曲曲绕了半圈院子。沈知意穿着常服，披着斗篷，站在队尾，手里捏着一份盖了章的单据。
她来得不早不晚，恰好卡在辰时三刻。
因为这个时辰，林越通常会来工部签一份“例行无用文书”——据说是裴砚硬塞给他的，美其名曰“参与实务”，实则就是走个过场，签字画押而已。
她不信他会准时。
结果不到一刻钟，那人就晃悠进了院子。
还是那副德行，官帽歪着，袖子挽到手肘，一边走一边啃烧饼， 残屑零落，如霜凋叶，随风飘散于青石阶前。暮色四合，孤灯未燃，唯余寒鸦数声，掠过荒庭。旧笺半焚，墨痕犹湿，字字如泣，皆藏往事之哀。风起帘动，烛影摇冷，似有幽人独立中宵，望月不语，唯有心香一缕，寄予流年。 掉了一路。
他走到账房门口，张嘴正要喊人，一低头发现脚下踩了张纸，弯腰捡起来一看，是份报销单，金额写着“三百两”。
他愣了愣，抬头问屋里：“谁的？”
没人应。
他又扬了扬手：“三百两啊！谁丢了？再不领可我就收走了。”
屋里终于探出个脑袋：“林参议，那是沈商卿递的单子，刚掉下去的。”
林越一听，立马把手里的烧饼塞回嘴里，囫囵吞了两口，把单子举高：“沈商卿？在哪儿呢？”
沈知意站在队尾，隔着七八个人，静静看着他。
他正踮着脚往里张望，嘴里还嚼着东西，腮帮子一鼓一鼓，活像只仓鼠。
她没出声。
也没往前挤。
只是轻轻捏了捏手中的另一份文件。
上面写着：火药配方改良项目拨款申请。落款人：沈知意。
审批栏空着。
她知道，这份申请最后一定会落到他桌上。
而她，只需要等他签字时，多看一眼他的神情。
到底是漫不经心，还是另有玄机。
林越把单子递进去，转身就要走，忽然脚下一绊，整个人往前踉跄一步，手本能地扶住旁边墙柱。
他站稳，拍了拍胸口，嘀咕：“这破院子怎么到处是坑。”
沈知意的目光落在他扶墙的手上。
那只手，刚才接过三百两的单子时，稳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