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难——美人关
有言道“英雄难过美人关”，其实，不是英雄也难过美人关。
从天津回来的第二天早晨，老汪与设备组的师傅们在操作间检查保养设备，亚龙到楼上向孔厂长汇报工作。
推开技术股的门时，对面的侯剑锋平静地说：“呦，找方媛吗？不在，出差了。”
昨天没有听方媛提到出差的事，亚龙有一点点意外。但，昨天你们两人之间一直暧昧的态度和尴尬的对话，人家为什么要告诉你她个人的行踪呢？
赵明志说，孔厂长去开会了。亚龙向马利股长汇报了昨天定制气缸的情况。
在等待定制工件的几天时间里，亚龙为设备组设计工具柜。其实，经验丰富的老师傅们用不到图纸，他们只要在纸上简单勾勒几笔，就可以确定加工过程，并快速完成制作。但事实证明，精细化设计并非多余。亚龙在基于对原有工具柜的认真研究基础上，对一些小缺陷等细节进行了修正，并根据设备零部件的存放数量比例做了区隔划分，考虑存放安全、拿取便利等更人性化功能，设计图中明确了用材用料、构件搭接方式方法、焊点关键位置等，任何师傅都可以按图施工。
老耿戴着老花镜捧着洁白的图纸仔细观瞧，笑了笑，明显是看懂了其中的人性化设计。然后，使劲吹一吹桌面上的烟灰，像放置瓷器一样小心地将图纸放到桌面上，叫来其他人一起观看、研究。下午开始领料、施工。
一周后，还散发着新鲜油漆味的灰色新式工具柜被摆放在操作间东墙边。师傅们开始往柜子里码放待修和备用的零部件与各种大小工具，原来乱堆乱放的操作间立即变得敞亮和整洁起来。
亚龙知道，不久之后，这些闪闪发亮的柜子必然会逐渐变得暗淡和粘上大大小小的黑色油污，但这就是它们在其寿命过程中的必然经历，是它们命中注定的常态。不过，它们也会长时间地保持雄赳赳气昂昂的架势。
下午，亚龙又埋头在图纸上，考虑大门操控机构施工中可能出现的各种问题和应对方案。无意间抬头，眼前一亮。
对过儿工具间门口，方媛正与老景对话，旁边站着一位穿着淡粉色上衣，米黄色筒裤的女孩，身材高挑，倩影窈窕，最吸引亚龙目光的是，那个女孩漆黑圆润的蘑菇头。她的发型让亚龙感觉既熟悉又亲切，电影《城南旧事》里小英子的可爱形象浮现眼前。那部影片朴素、温馨，人物满含童稚、率真又略带忧伤与惆怅，触动人心，令人着迷。
从侧面也可以看出，那个女孩面容清秀白皙。亚龙静待着她转过头来。
亚龙一直等着，方媛向老景述说着，不停变换着手势。
待老景好像去屋里寻找什么，方媛转头向南边看过来，亚龙急忙缩回头。他抹把脸，拿起杯子去喝水，脑中却在回想那个黑亮的蘑菇头圆润可爱的样子。
待他起身在屋中踱步，从屋子中间偷偷望向窗外对面时，两位姑娘已经消失不见。
整个下午余下的时间，亚龙注意力有些不够集中。那个女孩是技术股的新员工吗？但是如果有新员工加入，应该有个简短的部门见面会，这样就有机会认识她；会不会是其它部门来办事的？那样的话，认识起来就会麻烦一些。
下班前，老汪告诉亚龙，第二天周日加班——那时，还是每周六天工作制，每周只有周日一天休息，要改装厂房大门。老汪叫着亚龙和方媛来到设备组，参加工作预备会。
由老耿主持的会议很简单，所有需要做的准备工作在都已做了安排，方媛也从厂家带回来了定制的两套电子控制装置，还有那位不像工程师的小妹妹帮助解决安装过程中可能的问题。人家还顺便考察和开发新市场。一切准备工作就绪，干就是了。
散会时，王亚龙与方媛打招呼，方媛回应，但好像没有在意亚龙眼中探寻的目光，向他摆摆手说明天见。
第二天早晨，亚龙到达现场时，厂房里，长龙静卧不语，人迹全无，与平时喧闹繁忙的场景迥然不同。厂房南墙大玻璃窗下水池中龙头的滴水声取代了风炮的咆哮之声。
老耿他们已经开始工作了，大门前架起了可以左右滑动的高台，爬上爬下都是年轻人小严和小周的事。他们在大门框上方测量、定位，之后，使用电锤打孔，发出比罗大炮的风炮更具震撼性的轰鸣，红色砖头粉末纷纷扬扬洒落下来。老耿、老秦和老汪在地面指挥。
老汪让亚龙先找地方休息，说没有必要一直守在现场。
亚龙来到二楼技术股办公室，方媛正在和那个女孩聊天。见亚龙推门进来，她们停下话茬，用眼角瞥着亚龙，不好意思地偷偷窃笑。
“抱歉，打扰你们俩了。”亚龙说着，要退出去。
方媛停下笑，轻松地说：“没关系，我们在随便聊天呢。哦，对了，这位是杭州电子厂的云丽华工程师，到北京帮助安装监控器，同时，考察市场。咱们现在大线上用的电子控制装置和生产进度显示屏都是他们厂提供的。丽华，这位是我说的……哦，我们的王亚龙工程师。”
王亚龙和云丽华点头互致问候。丽华说话的语调带着南方女子特有的温润柔和气质。
方媛接着说：“亚龙，先在这歇会儿吧，师傅们安装如果有问题，会来叫咱们的。他们且得干一天呢。”
亚龙有点进退两难——他心里是想留在这里，但没有他的办公桌，又不知该与这两个姑娘说些什么。
那个女孩坐在赵明志的座位上，头发黑油油的光滑柔顺，皮肤白皙，小圆脸上一双笑眼中黑漆漆的眼珠望着亚龙，圆润的脖颈优雅地轻轻后仰宛如天鹅的气质，纤细的双手捧着一只玻璃杯，鲜红的嘴唇轻啜杯沿儿，仿佛在与清水接吻，使人联想到她源自西湖的温婉娴静。
亚龙被看得不好意思，微笑着低头不语。他挠挠头，向两个女孩告别。
出得门来，他又为自己没有像侯剑锋那样的傲娇口才而懊恼，守着美女不知所措。甚至在这种场合都没有勇气去随便找个话题，制造个话题，或者干脆没话找话随便说点什么。
他又回到工地，在门洞里的凛冽寒风里颤抖。然后，回到自己的小屋里，那里，周日没有笼火，屋里比室外还冷。
趴在图板上，但没有心思画图。此刻，制图铅笔生硬又无趣，不锈钢圆规尖锐又冰冷，标准件模板呆板又固执。
在屋中来回走动，活动腰腿，以使自己缓和一点。趁着设备组无人，又开始踢腿练拳。
中午，食堂为值班和加班的工人准备了饭菜。方媛叫上亚龙带着丽华一起去打饭。
在打饭窗口，方媛神秘地小声对亚龙说：“怎么样？喜欢吗？”
亚龙不知道这个丫头有何鬼主意，问道：“你说什么？”
“杭州美女啊。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天堂仙女下凡，这回你动心了没有啊？”
方媛触碰到了一下亚龙的手，突然叫了起来：“哎呀，你的手怎么这么凉？有没有不舒服？”
亚龙笑笑说：“没事啊，好着呢。不过，有时会手凉。”
“那就是你脾胃虚寒，去看看中医吧。”
“你还懂中医？我看过很多次中医，大夫确实说我脾胃虚弱。”亚龙说。
方媛接着说：“该吃点中药调理一下。吃完饭，我们先去晒晒太阳。”
深秋时节，气温渐冷。
临近工厂的一座公园里，忙碌了一周的人们尽情享受着蓝天下的金秋。年轻人在西部远黛青山为背景的波光粼粼的湖面上荡起双桨，水面上不时传来悠远的歌声；近岸已经枯干萎缩的荷叶弯折了腰，仿佛为了不情愿地遮盖住了清澈的水面对蓝天的映照而感到羞愧，空心干瘪的莲蓬低垂着头沉思；岸边瘦削发黄的柳叶在微风中瑟瑟发抖，零零落落缓缓飘落水中，逗得鱼儿争先尝试叼啄，引起的阵阵涟漪仿佛是湖水在打冷颤。
此情此景让人心中升起些许秋风般的萧瑟凄凉。
伴着姣好灵秀的清纯少女，行走在竹林沙沙作响的小径上，亚龙心中反而触发春的萌动。
方媛在中午出门时换了便装，浅黄色外套里面还穿了一件白色薄毛衣，浅灰色筒裤，质朴的穿着下仍显出少女窈窕的体态。方媛说，人们常说南方人比北方人更不怕冷，今天丽华的衣着是一个例证。
丽华穿着浅绿色小风衣，内套白色翻领衬衫，米黄色七分筒裤，露出光滑圆润的小腿和精致的脚踝。微风吹动她的秀发，根根撩拨男孩的心弦，使人遥想在西湖边，莲花飘香，摇曳的荷叶下捧书阅读的少女。亚龙不禁联想，女人应该是水做成的才对。
他从残荷败柳中看到了春天萌发的杨柳的翠绿嫩芽；曾经的春花烂漫、姹紫嫣红，繁花似锦、杨柳依依，一切仿佛就发生在昨天；迎面而来的满脸写满残酷岁月伤痕的老妇被性急的娇儿牵着手趔趄着向前，却就发生在眼前。丽华伸手要去扶助将要跌倒的老妇人，亚龙被这一小小动作所触动。
千百年来，太阳每天慷慨地在四下里挥洒着同样的温暖，人间却无数次春秋轮回如白驹过隙转瞬即逝，生与死也如幸福与痛苦一样，随时可能会翻转过来。
“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今天的我们已不是昨天的我们。”亚龙微笑着喃喃自语，眼眶却像要变得潮湿。
“悲秋啊？”方媛叹道，微笑着说：“看到落叶而悲伤，嗅到秋风而凄凉。那就抓紧时间干正事吧。”
“北京真好，”云丽华说，声音甜美，听闻其声如见其人，“四季分明，可以看到远远的青山，处处金色、红色、绿色、棕色，哎呀，多姿多彩的北京金秋令人难忘。”
“还没有问你，有没有男朋友啊？”方媛调皮地拉着丽华的手问。
丽华侧着头不好意思地说：“还没有啊。”
“为什么？你各方面都这么出众，追你的人肯定不少。”方媛用略显夸张的语气说。
“不知道，没有感觉，应该还没有遇到合意的呢。”丽华低着头，不易察觉地和亚龙对视了一下。
“你要求太高了吧？”，方媛又嬉笑着说：“这样吧，不如在北京找一个。嗯，哎，比如，你看，身边人怎么样啊？嘿嘿嘿。”
“你讨厌啊，”丽华笑着甩开方媛的手。
方媛呵呵笑着指着亚龙，“这个小伙子不讨厌，有任何事情找他，包你圆满，是不是？亚龙，哈哈哈。”
他们拐出竹林小径，看到岸边的小朋友们手拉手，绕过小桥，踩着立在水中的一块块石头登上一个水榭。
三人突发奇想，也模仿孩子们绕过小桥，跑到水边。两个姑娘像商量好了一样，分别去抓住亚龙的一只手。
亚龙有点后悔今天穿了他那双变了形却又显得很高傲地昂着头的破皮鞋。昨晚，他曾犹豫要不要穿上新买的皮鞋出现在两个姑娘面前，但准备着今天要与师傅们登高爬梯干一天，就放弃了那个看似愚蠢的念头。现在被两个妙龄女孩夹在中间，他既激动又由于不习惯而倍感局促，不过很快，三人就像小孩们那样乐在其中。
方媛使劲捏着亚龙的手说：“护花使者责任重大哦。”
两个女孩抓着亚龙的大手依次迈上分立在水中的石头，看来她们也没有想到会遇见现在的情况。不过，女孩子们的天真浪漫和温柔优美在此刻自然流露出来。
水塘仅一尺多深，对年轻人并未构成真正的威胁，但女孩们脚下反复在石头上试探，谨慎调整位置，找寻安全的落脚点。方媛穿着棕色中高跟皮鞋，丽华穿着白色船鞋。亚龙想，这样的鞋子肯定不适合在石头上跨越，只适合在这种场合制造悬念。
她们小心地在石头上跨步跳跃，鞋子在磨得光滑发亮的石头上打滑，身体左摇右晃，一边大呼小叫一边向亚龙靠拢借力。亚龙经过午饭后的热身，手已经不那么冰凉。能感到方媛的手温暖，丽华的手稍有凉意。他紧紧抓住方媛的手，尽管在舞会上他都不好意思去触碰她，但此刻，要防止她的半高跟鞋踩偏而滑落到水里，那样的话，不但方媛很难看，自己这个护花使者也将颜面扫地；他认真地感触丽华柔软的小手儿传递的信息，以免无故捏疼了她；在她需要借力时，又可以及时给她传递支撑的力量，以免她踩到水里，白色船儿鞋被污泥沾染，甚至，这个水做成的甜美姑娘也将溶入水中消失不见。
三人徜徉在风姿绰约的江南美景之中，欣赏雕梁画栋的亭、台、楼、榭，灵秀的山、石、水、泉点缀其间，情趣盎然，幽雅别致；品味四季常青形态各异的竹子，包括那些珍稀品种，贵妃竹、云竹、锦竹、石竹、金竹、佛肚竹、凤尾竹、人面竹、四季竹、桃枝竹、金锒碧玉、紫竹等，它们身姿幽雅，袅娜多姿，节节向上，体现出坚贞、刚毅、挺拔与清幽；观赏多姿多彩的新品种菊花，花儿们如含羞少女，鲜艳欲滴，娇黄如凝脂、红艳似焰火、洁白似飘雪、粉嫩比朝霞、青绿赛翡翠。每一朵花都玲珑剔透，仿若玉器大师精雕细琢的绝世精品。
三人陶醉在金秋带来的慷慨馈赠之中，流连忘返。
直到太阳西斜，他们急速返回工厂。
现场工作顺利，老耿说没有遇到意外情况，施工中的一点点小问题都已解决。下午的时候，师傅们已完成了机械部分测试，亚龙他们没有看到。安装工作完成时，已到下班时间。
最终的测试开始，所有人来到东门前。现场听不到说话声，气氛多少有些紧张。此时，亚龙关心的是机械部分别出意外，而方媛和丽华则更关心电子控制系统运行情况。
当车辆从厂房外驶来，清脆的提示铃声响起，两扇大门向两侧徐徐打开；车辆进入大门后，提示铃声再次响起，大门缓缓关闭；当人们从一侧门扇的行人小门进出，则大门没有动静；车辆和行人分别以不同速度多次进出，大门相应开启和关闭自如。
小周反复在门洞里进出测试，又找到丽华，商量调整红外感应控制系统。在保证电器控制安全系数的同时，不要影响大门正常开启和关闭。丽华认真提供调校数据，与小周商讨，由小周调整测试。每次调整，丽华都记下相应的数据和测试结果，直到小周和在场的各位师傅满意为止。
最终，大门运行平稳，开闭自如，紧急制动敏捷。大家脸上都露出了舒心的笑容。
亚龙感觉今天收获满满，终于解决了穿堂风长时间对分厂工人们的侵扰。
分厂工人们都很满意，这当中自然也包括无故对亚龙充满敌意，曾经给他挖了坑的那个罗大炮。但亚龙心中已经替在厂房里工作的所有工人感受到了超越往年的温暖。
带给亚龙更多温暖的，还有那双曾经紧握在手心里的细软柔弱的小手，那是来自天堂仙女的一双纤纤玉手。
那个下午，亚龙好像没有在意伴随方媛左右的气味，也没有嗅到丽华的气息。丽华好像一个华丽的幻影，不带气味，没有味道，甚至让人担心她会化成清水流走。亚龙没有特意去寻觅她的气息，可能因为琢磨了半天，也想象不出她身上应该有何种气味才好，也许就是没有呢。但直觉告诉他，这是很值得怀疑的判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