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山之路,虽比深山老林好走许多,但众人心头却比来时更加沉重。背负着昏迷的山民,携着受伤的军士,刑天、墨漓与张锋一行人,踏着渐稀的月色与远方郢都投来的微弱光晕,沉默地向那座雄城行进。
越是靠近郢都,周围的景象也渐渐有了人烟痕迹。荒草小径逐渐被踩踏成坚实的土路,路边开始出现零星的界碑和废弃的樵夫小屋。空气中那股属于原始丛林的湿润腐叶气息,慢慢被一种烟火气与泥土路尘的味道所取代。然而,刑天敏锐地察觉到,在这看似寻常的烟火气之下,隐隐流动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紧张感,仿佛平静水面下的暗流。
他怀中的幽冥玉佩,在远离那片怪树林后,躁动平息了些,但对东南方向的感应依旧清晰,只是这感应似乎被郢都方向某种庞大而混杂的气息所干扰,不再如之前那般指向明确,更像是指向了整座巨城。
“郢都……龙潭虎穴……”刑天心中再次浮现阿飞那句无心的感叹。这绝非虚言。仅从这城池散发出的庞然气息,就可知其中必然卧虎藏龙,势力盘根错节。幽冥势力在此活动,绝非无的放矢。
约莫又行了一个时辰,东方天际已泛起鱼肚白,黎明将至。郢都的轮廓在晨曦微光中愈发清晰巍峨。高大的城墙由巨大的青石垒砌,斑驳的痕迹诉说着岁月的沧桑与无数次攻防的惨烈。城墙上旌旗招展,隐约可见甲士巡逻的身影,戒备森严。巨大的城门楼如同匍匐的巨兽,俯瞰着通往城内的官道。
官道上,也开始出现零星的行人。有起早赶着驴车运送蔬菜瓜果的农户,有挑着担子的小贩,还有几个像是远行归来的旅人。这些人的出现,让一直紧绷着神经的张锋和李坎稍微松了口气,回到了熟悉的人间烟火之地。
然而,当这些人擦身而过,或好奇或警惕地打量他们这一行奇怪的组合时——一个气质出尘的老道,一个背负昏迷山民、神色冷峻的年轻人,两个身着破损军服、明显带伤的军官——窃窃私语声便不可避免地响了起来。
而最让刑天感到不适的,是这些人的语言。
“瞧那几人,怪模怪样嘞……”
“那个背人的后生仔,脸色白得吓人,莫不是有恙?”
“张校尉?他们这是遭了山匪了?”
“那个老倌子,仙风道骨的,不像凡人……”
这些话语,音调婉转,软糯黏连,与刑天熟悉的北方官话或之前游历所闻的各地乡音截然不同。每个字似乎都拖着长长的尾音,带着独特的韵律,听起来柔和,却让刑天如同听天书一般,十句里倒有八九句不明其意。他只能从说话者的神态和零星几个能猜出意思的词汇中,勉强判断出大概是在议论他们。
这种语言上的隔阂,让他瞬间产生了一种强烈的疏离感,仿佛自己是个彻头彻尾的外来者,与这座城池、与这里的人格格不入。他不由得皱了皱眉。
一旁的阿飞(刑天意识里那个活跃的底层印记)似乎感受到了本体的窘迫,竟在潜意识里嘀咕起来:“个板马(注:楚地俚语,表惊讶或不满),这地方人说话咋跟唱戏似的,咕咕哝哝,一句听不清白!这咋搞?进城了岂不是要当聋子、瞎子?”
走在前面的墨漓先生显然也听到了周遭的议论,他神色不变,只是淡淡瞥了刑天一眼,眼神中带着一丝了然与提醒。江湖行走,语言不通有时比武力不足更麻烦。
张锋见状,连忙压低声音,用带着浓重楚地口音,但刻意放慢咬字、接近官话的语调对刑天道:“刑……刑少侠,莫见怪。这是我郢都本地的楚音,与官话差异颇大。城内还好些,守军和官面上的人大多会说些官话,但这城郊乡野,多是本地乡民,言语确实难懂些。”
刑天点了点头,表示理解,但心中的警惕并未减少。语言是沟通的桥梁,也是伪装的面具。在这敌友难辨的郢都,听不懂本地语言,无疑会让自己处于信息上的劣势。
就在这时,一行人已来到了郢都巨大的西门之下。此时城门刚开不久,等待进城的人排起了不算长的队伍,有兵丁正在逐一盘查。城门口的气氛,明显带着一股不同寻常的肃杀。守门的兵卒数量比寻常多了一倍不止,个个盔甲鲜明,手持长戟,眼神锐利地扫视着每一个进城的人。为首的是一名身着低级军官服饰的队正,面色冷峻,检查得格外仔细。
张锋整理了一下破损的军服,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看起来镇定一些,率先向城门走去。刑天和墨漓交换了一个眼神,默默跟上。
“站住!你们是什么人?”那队正目光如电,立刻注意到了这一行显眼的队伍,尤其是刑天背上昏迷不醒的山民和张锋、李坎身上的伤痕与血迹,他手按刀柄,厉声喝问。他说的虽是楚音,但语气中的戒备与命令意味清晰可辨。
张锋连忙上前,从怀中掏出一块腰牌,用楚音快速解释道:“这位兄弟,我是镇远军校尉张锋,这位是我的弟兄李坎。我们奉石猛将军之命出城公干,遭遇强敌,幸得这两位义士相助才脱险。背上这位是重要的证人,需立刻面见将军禀报要事!”他刻意强调了“石猛将军”和“要事”。
那队正接过腰牌,仔细查验了一番,确认无误,脸色稍缓,但目光依旧在刑天、墨漓以及昏迷的山民身上来回扫视,带着审视与怀疑。他转向张锋,用楚音快速问道:“张校尉,不是兄弟不信你,只是近来城内戒严,上头有令,但凡形迹可疑、尤其是带有不明伤者入城者,需严加盘问。这二位是?”他指了指刑天和墨漓。
张锋赶紧用半生不熟的官话夹杂着楚音解释:“这位是墨漓先生,乃是修为高深的道长;这位是刑天少侠,武艺高强,正是他们击退了妖人,救了我等性命。皆是义士,绝非歹人。”
队正显然官话水平一般,听得似懂非懂,眉头紧锁。他围着刑天和墨漓走了半圈,尤其多看了刑天几眼,似乎对他身上那种冷峻的气质和背上山民的状态感到不安。他又用楚音对张锋嘀咕了几句,语速很快,刑天只听清了“来历不明”、“小心为上”几个词。
张锋脸上露出焦急之色,再次强调事态紧急,关乎郢都安危。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墨漓先生忽然上前一步,他并未看那队正,而是目光平和地望向城门内,用清晰而标准的官话,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仿佛能直接印入人心:“无量天尊。贫道墨漓,与徒儿刑天,云游至此,恰逢其会,助张校尉脱困。此间事,确与城中安宁息息相关,延误不得。若将军怪罪,贫道一力承担。”
他这番话,不仅是对队正说的,更像是对某种冥冥之中的存在,或是可能正在关注此地的更高层级的人物所言。语气平和,却自有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与底气。同时,他周身那股渊渟岳峙的气息微微散发,虽未刻意施压,却让那原本有些咄咄逼人的队正感到一阵无形的压力,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队正脸色变幻,看了看墨漓,又看了看一脸急切的张锋,再瞥了一眼始终面无表情、却让人感觉深不可测的刑天,最终咬了咬牙,挥了挥手,用楚音对守门兵卒道:“放行!但派人跟着他们,直接去镇远将军府,不得在其他地方逗留!”
“多谢兄弟!”张锋松了口气,连忙抱拳。
兵丁让开道路,但果然有两名兵卒紧随其后,名为护送,实为监视。
刑天背着山民,与墨漓一起,终于踏入了郢都的城门洞。巨大的阴影笼罩下来,隔绝了城外的天光,只有前方城门出口处的光亮。脚步声在空旷的城门洞内回响,带着一丝沉闷。
就在即将走出城门洞,踏入郢都街市的那一刻,刑天背上的山民,忽然极其轻微地抽搐了一下,喉咙里发出了一声几不可闻的、如同叹息般的呓语。这声音极其微弱,混杂在脚步声和回音中,几乎被忽略。
但刑天却清晰地感觉到了,那呓语中,似乎夹杂着两个模糊的音节,并非楚音,反而更像是一种……古老而诡异的咒文发音,与他从幽冥影卫晶体记忆中感知到的某些片段隐隐呼应!
他脚步微微一滞,心中警兆顿生。这个山民,绝不仅仅是普通的受害者那么简单!他身上隐藏的秘密,恐怕比想象中更深。
而走在他身旁的墨漓,似乎也察觉到了这细微的动静,眼角余光扫过刑天背上的人,眼神变得更加深邃。
光线骤亮,人声、车马声、各种喧嚣瞬间扑面而来。
他们已经正式进入了郢都。
眼前是宽阔的青石板街道,车水马龙,两旁店铺林立,旌旗招展。早市的喧嚣充满了活力,挑着担子的小贩高声叫卖,热气腾腾的早点摊散发着诱人的食物香气,行人摩肩接踵,各种软糯的楚音交织在一起,形成一幅繁华的市井画卷。
这繁华背后,刑天却感到一股无形的漩涡正在缓缓转动。幽冥的阴影,将军的压力,神秘的山民,还有这无处不在、难以理解的楚音,都预示着,这场郢都之行,注定不会平静。
阿飞的声音又在心底响起,这次带着点认命般的自嘲:“得,这下真进了‘龙潭虎穴’了,还得先学‘鸟语’!学舌三日?怕是不够哦……”
刑天没有理会心底的杂音,他调整了一下背上山民的位置,目光锐利地扫过眼前这座既繁华又陌生的城市,跟着张锋和那两名兵卒,向着城市深处,那代表着权力与风暴中心的镇远将军府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