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满叔,”凌风接过话头,目光清澈而坚定,“账目或许难查,但理还在。公道自在人心。我爹娘为老凌家当牛做马十几年,挣的每一分钱都交给了公中,结果呢?我爹病得咳血,我娘去要五块钱买药都像乞讨一样被轰出来!这事,张婶亲眼所见,村里不少老人都知道。我们不是要翻旧账把老宅逼到绝路,那也不现实。但我们至少应该讨要一个说法!或者说,应该借此明确一件事:从今往后,我爹娘对我爷奶的养老,是否还应像以前那样,承担与他们的付出完全不对等的义务?”
凌风这番话,精准地点中了农村分家养老问题的关键要害。赡养老人是天经地义,但如何分摊却大有讲究。凌建国这些年明显是吃亏受剥削的一方,如果现在不借着机会把话说明白,将来按照模糊的“惯例”分摊,以王菊香的偏心和三房的老实,很可能继续吃亏。
王福满瞬间明白了凌风的深层意图。这孩子,心思缜密啊!这不仅仅是要算旧账,更是要以攻为守,借此机会理清未来三房对老宅的责任边界,尤其是经济上的界限。这既是对老宅的一次郑重警告,也是为建国一家争取未来的一份保障。他沉吟片刻,重重地点了点头:“风小子,你说得在理!于情于理,这事是该有个说法。不能总让老实人吃亏!明天我就去找老周,再请动孙老耿叔和张老倔头他们几位在村里说得上话的长辈,咱们一起碰个头,好好说道说道这个事!”
第二天上午,天气晴好。大队部的院子里,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驱散了些许寒意。王福满、老周会计,以及被请来的前贫协主席孙老耿、手艺人人缘好的木匠张老倔,四人围坐在一张旧方桌旁。王福满也让人去老宅叫了凌铁柱和王菊香过来,至于容易搅事的凌建军、赵桂芹等人,他特意没叫——人少好说话,先把老宅的“当家人”稳住再说。
凌铁柱拄着那根磨得油光发亮的拐杖,佝偻着背,步履蹒跚地走进来,眼神躲闪,不敢与人对视,自顾自地蹲到墙角的条凳上,掏出烟袋闷头装烟。王菊香则跟在他身后,一脸警惕和不耐烦,嘴里不停地嘟囔着:“检查组不是都走了吗?这又唱的哪一出?天天开会开会,能当饭吃还是能当衣穿?”
众人也没计较她的抱怨。王福满作为主持人,清了清嗓子,直接切入正题:“铁柱叔,菊香婶,今天劳烦二位过来,没别的大事,就是想聊聊建国分家前那些年的事。”
他目光扫过凌铁柱和王菊香,语气平和但带着不容置疑的严肃:“咱们就事论事。建国和他媳妇,那些年挣的工分,农闲时出去打短工挣的钱,是不是都一分不剩地交到公中了?”
凌铁柱闷着头,吧嗒吧嗒地抽烟,烟雾缭绕,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更是一声不吭,仿佛这样就能把自己隐藏起来。
王菊香脸色瞬间就变了,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尖声反驳:“交公中咋了?一大家子十几口人,吃喝拉撒不要钱啊?他凌建国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是我儿子!他挣的钱不交给家里,还想交给谁?难道要让他媳妇揣自己兜里贴补娘家不成?!”她的话刻薄而泼辣,试图用胡搅蛮缠混淆视听。
孙老耿德高望重,用烟袋锅轻轻敲了敲桌面,慢条斯理地开口,声音不大却自带威严:“菊香妹子,你这话说得就有点蛮不讲理了。儿子挣钱交家里,是天经地义,这没错。但当爹娘的,心里得有杆公平秤,手心手背都是肉。建国生病咳血,你当娘的硬是连五块钱救命钱都不肯给,这事,你做得地道吗?当时桂芹还在旁边说风凉话,‘穷命别治了’,这话更是往人心窝子里扎刀子!咱们庄稼人,谁还没个三病两痛?将心比心啊!”
王菊香像是被戳中了痛处,猛地从凳子上站起来,手指几乎要戳到孙老耿面前:“谁说的?!哪个烂舌根的看见听见了?那是他们三房自己没本事挣不来钱!家里穷得叮当响,哪来的闲钱给他买药吃?有那钱还不如买点粮食填肚子!”
张老倔脾气耿直,闻言冷哼一声,毫不客气地怼了回去:“有没有钱,菊香嫂子你自个儿心里最清楚!建军家的大小子凌强、老二家凌勇念书的花销,你们扯布做新衣裳的钱,还有老四建设平时往公社跑动关系的开销,这些钱都是从哪来的?大风刮来的?再瞧瞧建国家的风娃子,当年在学校里成绩数一数二,老师都夸是块读书的料,你们为啥说不让读就不让读了?这些事,村里老少爷们谁心里不跟明镜似的?只不过大家伙儿顾着乡里乡亲的脸面,不愿意说破罢了!”
老周会计适时地拿出几本纸张泛黄、边角卷曲的陈年旧账本,虽然记录不全,但大致脉络还是能看出来的。他推了推眼镜,指着上面的数字说:“铁柱叔,菊香婶,你们看,这是建国分家前五六年的工分汇总,他年年都是壮劳力里的前几名。还有这些零零散散的记录,建国农闲时出去帮工的次数,明显比建军、建设多。这总做不得假吧?”
在几位知根知底、德高望重的长辈连番质询和隐约浮现的证据面前,王菊香虽然还在喋喋不休地强词夺理,翻来覆去就是“自己拉扯一大家子不容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建国他家娃多,多付出点是应该的”,但气势已然弱了下去,声音也低了许多,明显透着心虚。
凌铁柱始终深埋着头,仿佛要将自己缩进墙角里,浓郁的旱烟雾气笼罩着他那张布满皱纹、灰败不堪的脸,让人看不清他的眼神。
王福满见火候差不多了,便抛出了凌风和他商议好的核心意图:“过去的事儿呢,年代久远,真要一笔一笔算得清清楚楚,也确实为难。但理儿摆在这儿,建国一家这些年确实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今天请几位长辈来,主要不是翻旧账,是想定个章程,说说以后的事。尤其是养老这事儿,往后该怎么算?总不能一边吃着大亏,一边还得跟没事人一样,尽着跟别人一样多的孝心吧?这说到天边去,它也不合理,不公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