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会散去,官员们神色各异地鱼贯而出。
或激动,或惶恐,或沉思。
沉重的殿门在身后缓缓闭合,将方才的肃杀隔绝。
天光已大亮,澄澈的阳光将前殿的琉璃瓦映照得熠熠生辉,却驱不散几人眉宇间的沉凝。
君天碧走在最前,玄色衣袍在晨风中微微拂动,背影始终挺直,看不出丝毫疲态。
甘渊跟在她身后半步,几乎是闭着眼睛在走路,哈欠一个接一个,眼泪汪汪,仿佛随时都能睡过去。
湛知弦则沉默地跟在最后,微垂着头,盯着自己衣袍下摆的纹路。
一路无话,直至踏入君天碧那间陈设华丽的寝殿。
甘渊的瞌睡才醒了几分。
“滚去休息,”君天碧头也没回,对着甘渊吩咐道,“莫要在此烦孤。”
甘渊如蒙大赦,正要溜走,目光在垂首不语的湛知弦身上转了一圈。
“啧”了一声,感叹道:“有人鞍前马后,有人红袖添香,属下这粗人,还是识相点好。”
“这就滚,不耽误城主您......休憩!”
他嘴上调侃着,脚下也不停。
不等君天碧发作,人已如一阵风般闪出了寝殿,溜得无影无踪。
独自面对她,方才被维护、被激荡起的心潮渐渐退去,可随之而来的,是沉甸甸的责任与一丝难言的......茫然。
再加上甘渊那意有所指的感叹,湛知弦只觉得手脚都不知该往哪里放,心头更是乱成一团。
他抿了抿唇,双手在袖中微微蜷紧,正想躬身行礼告退,以免打扰她休息——
“过来。”
却见君天碧径自抬起了双臂,等待侍奉。
连日奔波赶路的疲惫,在此刻卸下朝堂威仪后,终于在她微蹙的眉宇间显露了几分痕迹。
“为孤宽衣。”
湛知弦微微一怔,随即敛眸上前。
他走到她身后,为她解开玄色外袍繁复的系带和玉扣,褪下那件沾染了寒气的沉重衣袍。
直到外袍褪下,他才发觉,君天碧不知何时已阖上了眼眸,长睫安静地垂着。
那平日里总是锐利逼人的眸被遮掩,眼下隐约可见些许青黑,此刻透出毫无防备的倦怠。
她是真的累了。
心疼悄然漫上湛知弦心头。
他伸出手,细细拂去她鬓边沾染的细微风尘,声音不自觉压低,生怕惊扰了她。
“城主连日奔波,去榻间休憩片刻吧。”
君天碧被他温热的指尖触碰到,缓缓睁开了眼睛,眸中带着初醒般的朦胧。
她看了看近在咫尺的湛知弦,牵起了他刚刚为她拂过发丝的手。
“一起。”
湛知弦看着眉眼间那抹挥之不去的倦色,拒绝的话在舌尖滚了滚,终究还是咽了回去。
君天碧牵着他走向床榻,云锦帐幔如水波荡漾。
他看着她先行躺下,自己才犹豫着在她身侧躺下,选择了靠里的位置。
侧过身,面向已然重新闭上眼的君天碧。
他望着她倦极的睡颜,想起月前分别时,这双眸里还凝着永不消融的冰雪。
若非这些时日代她执掌政务,亲身处理那些堆积如山的卷宗,应对各方势力的明枪暗箭,倾轧权衡......
他恐怕永远不会知道,她单薄的肩膀上,究竟承受了多少。
明明年纪比他还小些许,却要担负起一城之重,维系着这庞大城池的安危。
从赤蒙日夜兼程赶回,未曾有片刻喘息,便要立刻应对朝堂之上关乎存亡的战和之争......
这一切的重压,她都默然扛了下来。
是他还不够强大,无法为她分担更多,无法真正为她遮挡住那些风霜雨雪。
无法让她能安心地、真正地休息片刻。
湛知弦在心中无声地叹息。
思绪纷飞之际,君天碧在睡梦中忽然翻了个身,面向他,手臂一揽,环住了他腰际,鼻尖蹭过他颈间的苏合香。
将他往自己怀里带了带。
湛知弦身体一僵。
他犹豫了片刻,心底那点想要靠近的欲望终究战胜了拘谨。
终将手掌轻轻覆上她后背,指尖划过蝴蝶骨。
见她没有排斥,他的胆子稍稍大了一些。
一下一下抚过她清瘦的背脊,温柔安抚她的疲惫,让她能睡得更加安稳些。
他的哄慰持续了片刻,怀中的人却突兀地轻笑出声:
“你这是......把孤当三岁稚童哄吗?”
湛知弦抚着她后背的手一顿,脸颊倏地烧了起来。
他心里确实是如此想的。
此刻的她褪去所有锋芒,流露出的疲惫,让人忍不住想将她纳入羽翼之下小心呵护。
但这等僭越的心思,他哪里敢吐露半分?
他屏住呼吸,等待着她的斥责或是推开。
君天碧却并没有制止他动作的意思。
“知弦不敢。”
湛知弦见她没有生气,心下稍安。
他继续轻柔拍抚,像儿时母亲安抚噩梦的自己,动作也比之前更加小心。
“城主睡不安稳......这样,或许能好些。”
说得委婉,实则就是在默认,他就是在用哄小孩子的方式,安抚她的坏脾气。
君天碧在心里轻轻哼了一声,确认了湛知弦就是把她当需要哄着的小孩子了。
不过......这种感觉,似乎还不赖。
她闭眼享受着。
沉默了片刻,就在湛知弦以为她已经睡着的时候,她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慵懒鼻音:
“此番辛苦你了,想要什么赏赐?”
赏赐?
湛知弦抚着她后背的手微微一顿。
他想起这些日子染血的诏书,想起刑场上滚落的人头......
欲言又止,挣扎了片刻,最终还是将盘桓在心底的愧疚说了出来:
“城主......知弦......辜负了城主期许,愧不敢受赏。”
“为何?”
他抬起头,看着君天碧襟前的刺绣,充满了自我怀疑与低落自嘲:
“因为......知弦当初承诺城主,欲以仁德治下,然......”
“此番代政,虽竭力维持,却......不可避免动用雷霆手段,手中权柄......已然染血。”
“有负多年坚持,亦......有负城主所托。”
他觉得自己背离了初衷,变得不再纯粹,不配讨要赏赐。
君天碧冷哼了一声,不以为然。
“孤赏的,”她闭着眼睛,“就是这点血。”
湛知弦揽着她的手不自觉地松开了些许,看向她近在咫尺的容颜。
她指尖点在他心口,“这里染的血,是尧光城活下去的养分。”
君天碧感受到了他的震惊,依旧没有睁眼,只是继续淡淡道:“仁德是理想,血......是现实。”
“孤不需要一个只会空谈仁德的傀儡......”
“孤要的,是一个既能秉持初心,握得住刀,又能为达目的不惜染血,懂得何时该亮出刀锋的......肱骨之臣。”
“你做得很好。”她最后总结道,“这赏,你受得起。”
湛知弦愣住了,心中有惊涛骇浪翻涌。
他一直以来的负罪感,在她这番冷酷却直指本质的话语面前,竟显得如此......幼稚。
所以,她要的,从来不是完美的谦谦君子......
而是一个能在现实泥沼中,依旧握紧刀锋、不忘来路的不二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