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贵妃面上笑意未减,眼底却已凝起一层薄霜,显然未料到竟是如此结局,一番算计尽数落空。
恰在此时,一旁始终含笑静观的宜妃轻抚掌心,笑吟吟道:
“精彩!真是精彩!不过,光是手谈,虽则风雅,未免也少了些趣味。”
“既然棋逢对手,不如…我们再添点彩头,助助兴如何?”
她眼波流转,笑意盈盈,褪下自己腕间一只翠色欲滴的翡翠镯子,轻轻置于案边。
“这局若睿王妃再胜,这镯子,便归她。”
言语之间,步步紧逼,分明是激将之法,欲引她再入彀中。
陆皓凝婉拒之词尚未出口,璇枢公主梁宓清泠的嗓音已再度响起。
“好啊,本宫也来凑个热闹。”
她素手微抬,自左耳取下一枚金丝细密镶嵌的羊脂白玉耳坠。
那玉质莹润如凝脂,光泽内敛,雕琢的缠枝莲纹路细腻流畅,堪称巧夺天工。
“若六弟妹再赢一局,这坠子便是她的了。”
她眼波似是不经意地掠过陆皓凝,眸底却含着一抹支撑之意。
靖贵妃见梁宓开口,唇角勾起一丝难以捉摸的笑意,接口道:
“既然宓儿有此雅兴,本宫岂能落后?”
说罢,她自高耸的发髻间拔下一支赤金点翠嵌红宝石的展翅凤钗。
凤口衔着的红宝鲜妍欲滴,点翠羽色在旭日下流转着幽蓝的光晕,华贵非常。
“不若便由昱王妃与睿王妃手谈一局,定个胜负如何?”
季漱鸢闻言,含笑起身,裙裾漾开一片涟漪。
“妾身棋艺粗浅,只怕要贻笑大方,还望妹妹稍存怜悯之心才是。”
她语声温软,笑靥如花,然那笑意未达眼底,反有一缕志在必得的冷冽锋芒,隐在盈盈眼波之后。
陆皓凝心知肚明,真正的考验此刻方至。
季漱鸢与靖贵妃同气连枝,绝非崔置婉那般会存相让之心。
然此刻亭堂之内,众目睽睽,她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她暗自深吸一口气,压下指尖的微凉,将目光沉静地投向那方寸棋枰。
“姐姐请。”
两人对坐于棋枰两侧,檀木棋罐温润,玉质棋子冰凉。
这一次,棋局初开,陆皓凝便感到一股山雨欲来的压迫感。
季漱鸢落子如风,棋风狠戾刁钻,黑子步步紧逼,几次三番将她白子的防线冲击得摇摇欲坠。
陆皓凝凝神屏息,指尖拈着一枚白子悬于棋盘之上,久久未能落下。
她额角沁出的细密汗珠,渐渐濡湿了鬓边散落的几缕青丝。
亭内静得可闻落针,唯有棋子轻叩棋盘的清脆声响,间隔传来,反倒衬得陆皓凝心中那如擂鼓般的忐忑愈发清晰可闻。
就在她思绪纷乱如麻,几欲被那无形的绞索勒紧咽喉之际,一缕极轻的低语,悄然钻入耳中。
“右上,三之四。”
是璇枢公主梁宓的声音!
陆皓凝心口猛地一缩,强自压下几乎要转首探寻的本能,指尖微微一颤。
她随即垂下眼帘,眉宇间刻意蹙起更深的思虑之色。
沉吟片刻后,手腕终是稳稳落下,将那枚莹润的白子,精准地置于梁宓所示意的星位之上。
季漱鸢执棋的手在空中骤然一顿,捏着黑子的指节微微泛白。
她倏然抬眸,目光如针,直刺陆皓凝,眼底深处翻涌着猝不及防的愕然,以及随之而来的阴鸷。
这一手棋,堪称神来之笔,如奇兵天降,瞬息将她苦心经营的围剿之局撕裂一道缺口。
此后十余手,梁宓的低语宛如无形丝线,不时指引着棋局走向。
陆皓凝依言而行,每一步都走得沉稳异常。
棋局之上,风云陡转。
原本气息奄奄的白龙竟似枯木逢春,渐渐舒展身形,反将黑子逼得左支右绌,阵脚大乱。
终局,一子落定,乾坤已定。
陆皓凝再次以毫厘之差的微弱优势,堪堪取胜。
“好!六皇嫂棋艺超凡!”
梁澄拍着手欢叫,童音清亮,打破了凝滞的气氛,望向陆皓凝的眼中满是纯粹的钦佩。
“赢了这么多彩头!”
靖贵妃端坐于上首,面上那层雍容华贵的脂粉仿佛瞬间结了层冰霜,脸色铁青,握着茶盏的手指因极力隐忍而微微颤抖。
她目光沉沉地扫过那些堆叠在陆皓凝面前的珍贵彩头,尤其是自己那支赤金点翠嵌宝凤钗,只觉刺目锥心。
然而众目睽睽之下,她终究强自压下翻腾的怒火,挤出一丝僵硬的笑意,亲自将金钗递出。
陆皓凝垂首敛目,姿态恭谨地双手接过,声音平稳无波:“妾身侥幸,谢贵妃娘娘厚赐。”
“时候不早了,今日就到这里吧。”
靖贵妃霍然起身,广袖带起一阵冷风,强忍的怒气几乎要从齿缝间溢出。
一众女眷皆是察言观色之辈,见状纷纷起身告退。
陆皓凝先向定妃方向盈盈一拜,又特意走向崔置婉和静立角落的梁宓,屈膝深施一礼。
目光交汇之际,无声的感激已悄然传递。
梁宓只是极轻地颔首,神色依旧清淡如雨后远山,教人窥不透丝毫情绪。
步出牡丹亭,夏日午后的阳光带着些许慵懒的暖意,洒在周身。
陆皓凝正欲随众人离去,衣袖却被人从后轻轻拉住。
回眸,只见梁宓不知何时已悄然行至身侧。
“六弟妹,且留步。”
她自广袖中探出纤纤玉手,掌心托着一个青玉色的小巧瓷瓶。
“这是解药。”
她眸光平静地迎上陆皓凝骤然惊疑的视线,继续道:
“方才季漱鸢在你茶中下的不是毒药,而是会让人皮肤起疹的秘药,若你饮下,三日后必会当众出丑。”
陆皓凝浑身一僵,愕然望着那静卧于梁宓掌中的青玉小瓶,连忙伸手接过。
指尖触及瓷瓶的冰凉,她才稍稍定神,郑重道:“多谢公主殿下。”
梁宓那双沉静如秋湖的眸子,深深凝视了她片刻,似有千言万语萦绕其间。
最终却只化作唇边一缕极淡极浅的弧度,如蜻蜓点水,转瞬即逝。
她未再多言,只轻轻颔首,随即转身,紫色裙裾拂过青石小径,身影很快便融入了宫苑深处蓊郁的花木阴影之中,消失不见。
陆皓凝独自立于原地,和煦的微风拂过面颊,却丝毫吹不散心头骤然聚拢的重重迷雾与阵阵后怕。
方才亭中的觥筹交错,笑语晏晏,此刻想来,竟处处透着森然寒意。
她低头,凝视着手中那只救命的青玉小瓶,复又忆起梁宓那意味深长却最终归于沉默的眼神。
只觉得这九重宫阙,朱墙深苑,其中隐藏的诡谲与凶险,远比那方寸棋局更为错综复杂,暗流汹涌。
回府的马车辚辚而行,碾过平整的宫道。
车厢内,陆皓凝取出今日所得彩头,一一细看。
靖贵妃的金钗、宜妃的玉镯、梁宓的耳坠,还有定妃给她的澹月梨簪。
件件皆非凡品,价值连城,然而此刻捧在手中,却只觉重逾千斤,烫手山芋一般。
这哪里是彩头?
分明是各方势力抛出的战书,是无形交织的罗网,是即将将她卷入深不见底的漩涡投下的饵食。
今日这场赏花弈棋,表面看来是她陆皓凝技压群芳,连战告捷,可谓满载而归。
可唯有她心知肚明,这不过是狂风暴雨来临前,被悄然撕开的一角序幕罢了。
靖贵妃睚眦必报,今日当众折了颜面,岂会轻易善罢甘休?
宜妃看似温婉淡泊,可眼底那一闪而逝的记恨,冰冷刺骨。
而那位如谜似幻的璇枢公主梁宓,她为何要在众目睽睽之下暗中相助?又为何在风波将起时及时赠予解药?
这突如其来的庇护,究竟是雪中送炭的援手,还是另一场更深谋远算的序曲?
车轮滚滚,载着陆皓凝驶向睿王府的方向。
她轻轻倚靠着车壁上的软垫,指尖无意识地反复摩挲着那只冰凉的青玉小瓶,目光则投向车窗外那片被夕阳染成金红色的天际。
暮色渐合,华灯初上。
此刻,睿王府那两扇熟悉的朱漆大门前,一道颀长挺拔的身影正负手而立。
梁策身着玄色亲王常服,身影在渐浓的暮色中显得格外沉静,又带着一丝焦灼。
他的目光穿透逐渐暗淡的天光,牢牢锁在长街的尽头,眉宇间凝着一份深切的牵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