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北大荒,是一片被严寒彻底凝固的白色荒漠。目光所及,皆是死寂的茫茫雪原,昔日丰茂的枯草早已被深不见底的积雪彻底吞噬,连最聒噪、最耐寒的乌鸦,都缩在光秃秃的树杈巢穴里,吝啬于发出任何声响。屯子里,除了偶尔几声犬吠,大多人家都紧紧关闭着门窗,男女老少窝在烧得滚烫的土炕上,靠着秋收时拼命攒下的那点粮食和入冬前囤积的柴火,沉默而坚韧地熬着这仿佛没有尽头的猫冬时节。
然而,每天清晨,当天边刚泛起一丝微弱的、近乎于青灰色的鱼肚白,靠山屯尚在沉睡的寂静,总会被一阵独特而倔强的“突突”声划破。那是林墨和熊哥,又开始了新一天的搏命远征。
他们的目标,是远在八九十里外,那片鲜有人光顾的那片水泡子。那里远离人烟,荒芜得只有鸟兽踪迹,夏季可能会成为隐藏在草甸里、能吞噬一切的沼泽泥潭,冬季则化身为被厚雪覆盖的白色坟场。寻常人莫说走去,即便只是起了念头,都近乎是痴人说梦,极有可能在辨别方向中耗尽体力,最终冻僵在某个不为人知的雪窝子里,成为开春后的一具枯骨。
但林墨那辆军绿色的、饱经风霜的三轮摩托车——被屯里人戏称为“铁驴子”的钢铁坐骑,成了征服这片绝地的强大支柱。它如同一个不知疲倦的钢铁怪兽,在凛冽的空气中咆哮着,后轮加装的粗重防滑链凶悍地撕扯着雪地,卷起漫天雪沫,如同一艘孤独而坚定的破冰船,在无垠的雪原上,顽强地碾出三道深深的车辙,硬生生开辟出一条通往冰封宝藏的生命线。
即便如此,这每一趟征程,依然是一场与严冬面对面的搏命。零下三十多度的极端低温,让空气都变得粘稠而锋利。寒风不再仅仅是风,它像无数把看不见却无比锋利的锉刀,能轻易穿透最厚实的棉袄、毡疙瘩,刮在人的皮肤上,瞬间带走所有温度,直刺得骨头都阵阵生疼。林墨负责驾驶,必须全神贯注地辨识着被风雪掩盖的地形,脸庞暴露在寒流中,很快失去知觉。熊哥蜷在毫无遮挡的车斗里,紧紧扶着冰镩、渔网等沉重工具,如同一个冰雕。行驶不到半小时,两人的皮帽子上就已结满了厚厚的白霜,眉毛、睫毛完全冻成了密密麻麻的冰棱,每一次眨眼都异常艰难。呵出的水汽瞬间就在厚厚的棉围巾上凝结成坚硬的冰壳,糊住口鼻,必须不时用力敲碎才能顺畅呼吸。中途不得不停车查看稍作休整时,麻木的手脚很快就会传来针刺般的剧痛,他们必须像上了发条的木偶一样,不停地、疯狂地跺脚、搓手,依靠肌肉的摩擦产生些许微不足道的热量,才能勉强保持血液流通,不至于彻底冻僵。
每一次出征,都是将半条性命别在裤腰带上,是对意志和身体极限的残酷考验。
但每一次的满载而归,都承载着整个屯子对“富足”最直观的想象,也回报给他们继续活下去、甚至活得更好的希望。
当夕阳的余晖勉力将无垠的雪地染上一层悲壮而温暖的橘红色时,电驴子那疲惫却依旧带着骄傲的“突突”声,便会准时再次回荡在屯口,如同凯旋的号角。
车子尚未停稳,早已守在院门口的校长叔一家便涌了出来。校长婶子和丁秋红手里端着滚烫的、冒着浓郁辛辣甜香的姜糖水,急急地冲到近前。
“快!快接着!喝口热的,赶紧暖暖身子,暖暖心口窝!”婶子看着林墨冻得发青发紫、几乎失去血色的脸颊,还有他那摘下手套后,连弯曲都困难、几乎僵直的的手指,心疼得声音都带了颤音,嘴里不住地念叨着,“哎呦我这傻孩子,瞅瞅这冻的……跟冰溜子似的……下次说啥也不能再去了,这要是把哪儿冻坏了,落下病根,可是一辈子的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