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尖还残留着陶土的湿凉气息，耳朵里嗡嗡作响，是哈罗德工坊里永不停歇的研磨声和前仓鼎沸的人声混合成的背景音。
我靠在冰凉的墙壁上，闭上眼，想让发胀的脑袋清醒片刻。
用罐头换鸟蛋和野菜的决定，在仓库里掀起了一阵无声的波澜，我看得懂伙计们眼中的不解，甚至是一丝怀疑——怀疑他们的老板是不是被接连的订单冲昏了头脑。
不，我很清醒。比任何时候都清醒。
兽潮带来的，不仅仅是城墙外的刀光剑影，更是城墙内秩序的重塑。那些高高在上的大商会，他们的目光还停留在仓库里闪闪发亮的金郎和库房里堆积如山的“硬通货”上。
他们像蜘蛛，守在自己编织好的、坚固的网中央，等待着猎物上门。
而我们“风行商会”，不能做蜘蛛。
我们太弱小，网不够结实。我们得做老鼠，不，做鼹鼠。在主流视线之外，在那些被忽视的角落、断裂的缝隙里，打洞，穿行，用我们独特的“牙齿”——微刻针、对材料特性的认知、还有这股子不怕钻脏地方的劲儿——去啃噬出属于我们自己的生存空间。
溪木村老村长那十个罐头，就是打下去的第一个洞。它通向的不是金山银山，而是一片布满荆棘、却也可能藏着意外之喜的荒野。
“头儿！”老烟枪的声音带着急促，打断我的思绪。他像一道影子般溜到我身边，压低声音，带着一股街巷里带来的、混杂着劣质麦酒和紧张汗液的气味，“北边……北边顶不住了！”
我猛地睁开眼：“说清楚！”
“刚传来的消息，不是小股渗透了！”
老烟枪喉结滚动了一下，独眼里带着罕见的惊惧，“是‘狼潮’！成千上万的‘影爪狼’，混着少量‘雷爪枭熊’和别的鬼东西，突破了第二道防线，现在……现在快推到‘黑石峡谷’了！离外城墙不到三十里！城卫军死伤惨重，征调的冒险者和民兵队顶上去，跟送死差不多！”
黑石峡谷！那是铁盾城外围最后一道像样的天然屏障！一旦失守，城外大片区域将无险可守，兽潮兵临城下只是时间问题！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几乎停止跳动。仓库里的喧嚣仿佛瞬间离我远去，只剩下老烟枪那句话在耳边轰鸣。
“城主府呢？有什么命令？”我的声音干涩。
“戒严！全城戒严！所有非战斗人员禁止随意出入城门！征用一切可用于守城的物资！价格……价格由后勤司核定！”老烟枪啐了一口，“他娘的，核定？还不是鲍里斯那老家伙和‘野性之息’他们说了算！”
征用！核定价格！这意味着，我们仓库里这些辛苦囤积的物资，很可能被以远低于市场的、“核定”的价格强行征调！那我们之前所有的赌注，所有的辛苦，都可能付诸东流！
冷汗瞬间浸湿了后背。不能坐以待毙！
“莉娜！”我厉声喝道，声音把前仓所有人都吓了一跳，“立刻停止所有现货交易！清点库存，把所有‘暖光棒’、‘驱散膏’、还有……所有‘活性密封罐头’，不管是成品还是次级品，全部转移到后面地窖和夹层里去！快！”
莉娜脸色煞白，但没有任何犹豫，立刻指挥伙计们行动起来。哈罗德也从工坊冲了出来，听到消息，拳头捏得咯咯响：“这群强盗！”
“不是强盗，是规矩。”
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大脑飞速运转，“乱世的规矩。但我们不能按他们的规矩玩。”
怎么办？硬抗是死路一条。乖乖上交？那等于自断经脉。
我的目光再次投向窗外，越过仓库低矮的屋顶，望向城市中心那巍峨的城主府轮廓。蕾娜小姐……她或许是我们唯一的机会。
“老烟枪，你亲自去一趟城主府，不是正门，找琳大人，或者她手下信得过的人递个话。”我快速吩咐，“就说‘风行商会’杰瑞，愿将所有库存的‘暖光棒’、‘驱散膏’及部分应急口粮，无偿捐赠给坚守‘黑石峡谷’及外城墙的一线守军，只求能由我们的人，亲自将物资送到最需要的前沿小队手中！”
无偿捐赠！哈罗德和莉娜都惊愕地看着我。
“杰瑞大哥！这……”莉娜急得快要哭出来，“这是我们全部的家当了！”
“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
我咬牙道，“现在上交，是被抢！我们主动捐，是送人情！而且，指名给‘一线守军’，绕过后勤司那些官僚！我们要让前线的兄弟知道，是谁在他们最需要的时候雪中送炭！更要让蕾娜小姐看到我们的价值，不仅仅是会做点小玩意儿，更懂得审时度势，懂得如何将力量用在刀刃上！”
这是一步险棋。赌的是蕾娜小姐能认可我们的做法，赌的是前线将士会记住这份情谊，赌的是这份“名声”和“人情”，在未来能产生比金郎更大的价值！
老烟哥愣了一下，随即独眼中闪过一丝精光，重重一拍大腿：“高！小子，你这手漂亮！我这就去！”
他像条泥鳅一样钻出了仓库。
仓库里的气氛凝重得能滴出水来。伙计们默默地将一箱箱物资搬运到隐藏点，没有人说话，只有沉重的呼吸和货物移动的摩擦声。每一个罐头，每一支荧光棒被藏起，都像是在割我们的肉。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城外的消息不断传来，越来越糟。隐约的，似乎能听到从北方传来的、沉闷如滚雷般的轰鸣声，那是魔兽奔腾，还是魔法的爆炸？
不知过了多久，仓库后门被轻轻敲响，是我们约定的暗号。
老烟枪回来了，脸上带着一丝疲惫，但眼神亮得吓人。“成了！”他压低的声音带着兴奋，“琳大人亲自见的我！她没多说，就一句：‘小姐知道了。让你们的人，带着东西，跟我走。’”
蕾娜小姐同意了！她理解了我的意图，甚至愿意为我们提供掩护！
“哈罗德！莉娜！把最好的那批‘暖光棒’和‘驱散膏’搬出来！装车！我去！”我毫不犹豫地说道。
“杰瑞大哥，太危险了！”莉娜抓住我的胳膊。“正因为危险，我才必须去。”我掰开她的手，语气不容置疑，“我要亲眼看看前线是什么样子，我要知道我们的东西到底有没有用，我要让那些拿了我们东西的兄弟，记住我这张脸！”
很快，一辆不起眼的、加装了加固木板的货运马车准备好了。车上装着整整一百支顶级“暖光棒”，两百罐“强效驱散膏”，以及五十个我们视若珍宝的、密封效果最好的“活性密封罐头”。哈罗德想给我带上几把武器，我拒绝了。我们不是去战斗的，是去……做生意的。
跟着琳派出的一名沉默寡言的护卫，我们的马车汇入了一股混乱的人流，向着北门方向驶去。
越靠近城墙，气氛越发紧张。街道上到处都是奔跑的士兵、运送守城器械的车队，以及面带惶恐、拖家带口往内城躲避的平民。
空气中弥漫着烟尘、汗臭和一种……类似于金属与鲜血混合的、令人不安的铁锈味。
通过戒备森严的北门时，我能感觉到守门士兵审视的目光如同刀子般刮过我和我的马车。那名蕾娜小姐的护卫亮出了一枚令牌，士兵们立刻肃然敬礼，挥手放行。
一出城门，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原本还算平整的道路变得坑洼不平，到处都是匆忙设下的路障和挖掘的陷坑。
远处，黑石峡谷方向，火光冲天，浓烟滚滚，巨大的爆炸声和魔兽的咆哮声如同实质的浪潮，一波波冲击着耳膜。空气中那股铁锈味更加浓重，还夹杂着皮肉烧焦的恶臭和浓郁的血腥气。
我们的马车沿着一条相对安全的侧路，艰难地前行。
不时有浑身浴血、相互搀扶着的伤兵从前方撤下来，他们的眼神空洞，充满了疲惫与恐惧。也有一队队新的士兵，面色凝重地逆着人流，向前线开进。
琳的护卫将我们带到了一个位于城墙与黑石峡谷之间的、临时建立的物资中转点。这里更加混乱，哭声、骂声、军官的咆哮声、器械的碰撞声响成一片。几个后勤司的官员坐在一张摇摇欲坠的桌子后面，满头大汗地登记着不断运来的物资，但分发却显得缓慢而无序。
“东西放这里，你们可以回去了。”一个穿着后勤司制服、脸色疲惫的书记官头也不抬地说道，指了指旁边一片已经堆了不少东西的空地。
我没有动。“这位大人，”我上前一步，声音尽量平稳，“我们是‘风行商会’的，这些物资，是蕾娜小姐特批，要直接送到前沿斥候小队和夜间值守哨位手中的。”
那书记官抬起头，不耐烦地看了我一眼：“前线都在打仗，哪分得那么细！放这里统一调配！”
“不行。”我坚持道，心脏在胸腔里狂跳，“这些东西用法特殊，需要当面交代。尤其是夜间值守，用错了可能适得其反。”
书记官皱起眉，似乎想发火。这时，旁边一个靠着断墙休息、脸上带着一道新鲜爪痕的城卫军小队长，有气无力地开口了：“‘风行商会’？是不是……是不是做那种会发热的荧光棒的？”
我立刻看向他：“是！这位队长用过？”
那小队长挣扎着坐直了些，脸上露出一丝像是回味的表情：“……前几天在峡谷侧翼埋伏，晚上冷得骨头缝都疼，多亏了兄弟身上带了两根你们那玩意儿……不然，没等魔兽过来，我们先冻僵了。”
他看向那书记官，“老科尔，他们的东西……确实有点门道，给前沿的兄弟吧，别堆在这里生灰。”
书记官看了看那小队长，又看了看我，最终还是烦躁地挥了挥手：“行行行！你们自己找地方发！别挡着路！”
成功了！我和带来的两个伙计，立刻开始行动。我们不找那些围在后勤官员身边争抢物资的大部队，而是专门寻找那些看起来最疲惫、装备最简陋、负责夜间巡逻或者驻守偏远哨位的小队。
“兄弟，夜里有岗吗？试试这个，握着能暖和点。”
“值守辛苦，这点驱虫膏拿着，涂在营地周围，能少不少麻烦。”
“罐头，能放很久的肉，关键时候顶饿。”
我们没有过多吹嘘，只是简单交代用法，然后将东西塞到他们手里。
那些士兵起初是疑惑，接过东西，感受到“暖光棒”那真实的温热，闻到驱散膏那刺鼻却让人安心的气味，再看看罐头那粗糙却坚实的封装，他们的眼神变了。
从麻木、疲惫，多了几分惊讶，和一丝……感激。
“谢了，兄弟！”
“你们商会……不错！”
“这东西，真他娘的实用！”
一句句简单的话语，在此刻尸山血海的背景下，却比任何金郎碰撞的声音都更动听。
我看到我们商会的名字，随着这些物资，如同细微的种子，撒进了这片被血与火浸透的土地。
就在我们分发得差不多的时候，突然，一阵凄厉至极的号角声从黑石峡谷方向传来！不同于之前的任何声音，这号角声短促、尖锐，充满了绝望！
“撤退！全线撤退！放弃峡谷！撤回城墙！”声嘶力竭的呼喊声由远及近。
所有人都愣住了，随即，恐慌如同瘟疫般在中转点蔓延开来！后勤官员们惊慌失措地开始收拾东西，士兵们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去了。
峡谷……失守了！
兽潮，真的要兵临城下了！
我站在混乱的人流中，看着远处那如同潮水般溃退下来的、夹杂着无数魔兽黑影的战线，看着天空中开始出现的、盘旋着的飞行魔兽阴影，握着手里最后一根没有发出去的“暖光棒”，指尖冰凉。
生意做完了。但真正的考验，现在才刚刚开始。
我们带来的物资，或许能帮到一些人，但面对这席卷一切的兽潮，不过是杯水车薪。
铁盾城，能守住吗？我们这艘刚刚找到一点方向的小船，能在这滔天巨浪中，存活下来吗？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必须回去。回到仓库，那里还有需要我们保护的人，还有我们……最后的根基。
“我们走！”我对着伙计低吼一声，逆着溃退的人流，向着那扇仿佛随时会被兽潮吞噬的城门，艰难地挤去。
身后的火光与惨叫，如同地狱的画卷。而前方的城市，在暮色中，像一个巨大的、沉默的坟墓。
硝烟的味道，从未如此刺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