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4章：天机院的火光（炎武元年冬）
杭州城西北角，挨着段旧城墙根儿，有一大片用破庙、旧仓库和临时搭的草棚子凑合起来的院子，门口连个正经牌匾都没有，就找了块破木板，拿烧火棍歪歪扭扭写了三个大字——天机院。这地界，冬天里比别处更显荒凉，北风打着旋儿地往里头灌，可偏偏一天到晚，就没个消停时候。
为啥？因为这院里住着一群“疯子”，领头的是个比灶王爷还黑三分的糙脸老汉，叫马老三。
马老三这会儿正蹲在一个半塌的破炉子跟前，顶着俩黑眼圈，跟瞅仇人似的盯着炉膛里那点半死不活的火苗。他身上那件破棉袄，烧得全是窟窿眼儿，棉花都露出来了，一股子焦糊味混着汗臭味儿，直冲鼻子。旁边围着七八个同样灰头土脸的汉子，有老有少，都眼巴巴地看着他。
“老三，咋样？这‘猛火油’的方子，能成不？”一个缺了颗门牙的老匠人凑过来，瓮声瓮气地问。
马老三没吭声，拿起旁边一根铁棍，小心翼翼地捅了捅炉子里黑乎乎、黏糊糊的一坨东西。那是他带着人鼓捣了好几天，按不知从哪儿淘换来的古方，用石脂水（石油）、硫磺、硝石还有乱七八糟一堆东西熬出来的玩意儿，据说能耐烧，能用来守城。
“嗤啦……”
铁棍刚碰到那坨东西，猛地窜起一股黑烟，紧接着“噗”一声闷响，那坨黑玩意儿竟然炸开了！火星子夹着热油四处飞溅！
“哎呦喂！”
“快躲开！”
围观的匠人们吓得抱头鼠窜。马老三离得最近，躲闪不及，眉毛胡子被燎了一下，疼得他龇牙咧嘴，脸上又多了块黑。
“他娘的！又炸了！”马老三抹了把脸，气得直跺脚，“这啥破方子！比炮仗还不靠谱！”
缺牙老匠人心疼地看着撒了一地的“猛火油”：“完了，白瞎了那么多石脂水……这玩意儿可不好弄啊。”
天机院的日子，就是这么过来的。方腊占了杭州，把军工这摊子事全甩给了马老三，要人给人，要料……嗯，料有点紧巴巴，但总算比在帮源洞时强点。可马老三肩上的担子，一点没轻。庞万春那边天天派人来催，要更好的刀，更硬的甲，射得更远的弩，还有方腊偶尔提过的、能“声如霹雳、开山裂石”的新式火器。
理想是丰满的，现实是骨感的，还动不动就爆炸。
“刀枪组那边咋样了？”马老三喘匀了气，问旁边一个徒弟。
“师父，新打的那批腰刀，淬火还是老出问题，不是卷刃就是太脆，废了好几把了……”徒弟耷拉着脑袋汇报。
“弓弩组呢？”
“弩机倒是仿制出来了，可那弩臂的木头总差点劲儿，射不了多远就疲软了，还不如咱以前在山上自己做的那几把……”
马老三听得心头火起，又没法真发火。他知道，弟兄们都没藏私，都是把吃奶的劲儿使出来了。可这军工制造，不是光有力气就成的。好铁、好木料、好胶、好手艺，缺一不可。现在啥都缺，尤其是懂行的老师傅和靠谱的原材料。
“走！去看看打铁的！”马老三站起身，裹紧破棉袄，往院子东头那几间烟熏火燎的打铁棚子走去。
打铁棚里，热气扑面而来，几个赤膊的汉子正喊着号子，轮着大锤，叮叮当当地敲打着一块烧红的铁坯。火星子四处飞溅。一个老师傅眯着眼，用钳子夹着铁坯，不断翻动，指挥着下锤的方位。
“老王头，咋样？”马老三凑近大喊，压过打铁声。
王师傅是马老三好不容易从城里请来的老铁匠，手艺没得说，就是脾气倔。他头也不抬，闷声道：“不咋样！送来的这生铁，杂质太多！打出来的刀，能砍柴就不错了！想跟官军的制式刀拼？做梦！”
马老三凑过去看那打了一半的刀条，果然，刀身上有些细微的气孔和杂质纹理。“就不能想想办法？”
“办法？”王师傅停下锤，瞪着眼，“得有好的熟铁，或者像你说的，用那‘夹钢’‘包钢’的法子！可那得手艺！还得有合适的料！现在？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马老三挠挠头，方腊是跟他提过“夹钢”什么的，说把软铁硬铁叠一起打，可具体咋弄，他也是两眼一抹黑。“先这么打着，总比没有强。我再想法子搞点好铁料来。”
离开打铁棚，他又转到木工棚。这里堆满了木头，匠人们正在制作弩臂、箭杆、盾牌，还有攻城用的云梯部件。做弓弩的老孙头正对着一把刚上完弦的弩发愁。
“老三，你看这弩臂，韧性还是不够，我怕用不了几次就得裂。”
马老三接过来，用力扳了扳，确实有点发僵。“试试用竹子夹一层？或者多上几道漆，阴干得久一点？”
“试试吧，唉……”老孙头叹了口气，“以前给官府干活，料都是现成的，规矩也是死的。现在倒好，啥都得自己琢磨，还急着要……”
正说着，院子角落突然又传来“嘭”的一声闷响，接着是一阵咳嗽声和叫骂声。
马老三心里一咯噔，拔腿就跑过去。只见负责鼓捣“火药”的那个小院里，又是黑烟滚滚。几个满脸乌黑的年轻人正从里面跑出来。
“咋回事？又炸了？”
“马……马头儿，”一个年轻匠人哭丧着脸，“我们按新配比试的，硝加多了点，想看看劲儿是不是大些，结果……结果刚一点引线就……”
马老三看着被炸歪了的石臼和满地狼藉，心疼得直抽抽。硝石、硫磺这些玩意儿，都是韩冲的侦察司想办法从外面搞来的，金贵着呢！
“跟你们说了多少遍！小心！小心！再小心！”马老三吼道，“这玩意儿比老虎屁股还摸不得！配比一丝一毫不能错！下次再这么毛躁，扣你们饭食！”
骂归骂，马老三也知道，这帮小子是想尽快弄出点成绩来。方腊对方腊私下跟他交代过，这“火药”是将来对付童贯、甚至对付可能南下的梁山军的杀手锏，必须搞出来。
发完火，他又蹲下来，跟几个惊魂未定的年轻人一起，研究刚才爆炸的残骸，分析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
天黑透了，北风刮得更紧。天机院里点起了几堆篝火，工匠们围着火堆，啃着冷硬的干粮，交流着今天的失败经验。马老三没闲着，拿着根木炭，在一块稍微平整点的墙上写写画画，记录今天各组的进展和问题。
失败是家常便饭，但马老三和他这帮“疯子”们，没一个想过放弃。他们都知道，前线的兄弟们在流血，能不能少流点血，能不能打胜仗，很大程度上，就看他们天机院能不能鼓捣出更好的家伙事儿。
这时，一个徒弟兴冲冲地跑过来：“师父！师父！好消息！韩司长那边派人送来几大车东西，说是刚从北边弄来的，有上好的煤炭！还有一批……叫什么‘镔铁’的料子！王师傅看了，说好得很！”
马老三一听，眼睛顿时亮了，腾地站起来：“镔铁？真的？快！带我去看看！”
他跟着徒弟跑到院子门口，果然见几辆大车停着，韩冲手下的一个伙计正招呼人卸货。马老三扑到车前，拿起一块泛着幽蓝光泽的铁料，用手掂了掂，又敲了敲，声音清脆。
“好东西！真是好东西！”马老三激动得手都有些抖，“快！快去叫王师傅来！今晚就别睡了，咱们用这好料，再试一把！非得打出把吹毛断发的宝刀不可！”
夜色中，天机院的炉火再次被点燃，比以往更旺。叮叮当当的打铁声、锯木声、还有偶尔的小爆炸声，混杂着工匠们的号子和争论声，在这寒冷的冬夜里，显得格外清晰。这点点星火，这些看似笨拙的摸索和一次次失败，正在为“大炎”军队锻造着未来的利爪尖牙。马老三知道，路还长，但只要火不熄，希望就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