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两日一夜近乎不眠不休的丛林清剿与步步为营的推进，明军主力，在付出了相当的代价后，终于如同缓慢却无可阻挡的钢铁洪流，兵临倭寇位于岛屿中央、依托一处险峻临海山崖修建的主营寨之下。
这座营寨，与其说是寨，不如说是一座依托天险修建的简陋堡垒。粗大的原木深深打入地面，与嶙峋的巨石混合，垒砌成高达近两丈的寨墙，墙上设有供射击和投掷的垛口。寨门是以厚重的硬木制成，外面包裹了铁皮。整个营寨背靠陡峭的、下面就是波涛汹涌大海的悬崖，只有正面和两侧有相对缓坡可以进攻，地势之险要，堪称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显然，倭寇将其视为最后的、也是最坚固的巢穴。
朱高煦在亲卫的簇拥下，亲临前线设立临时指挥所。他站在距离寨墙约一里外的一处高地上，通过望远镜仔细观察着这座堡垒。可以看到寨墙上人影绰绰，一些倭寇正在搬运滚木礌石，还有少数穿着稍微像样点盔甲（大多是竹甲或简陋的具足）的倭寇头目在指手画脚，做着最后的抵抗准备。
然而，在见识了明军毁天灭地的炮火和坚韧不拔的推进之后，寨墙上的抵抗者脸上，大多带着难以掩饰的惊恐与绝望。他们的抵抗意志，早已在滩头的惨败和丛林的节节败退中被消磨了大半。
朱高煦放下望远镜，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冰冷的杀意。他不再有任何试探的耐心，也不再给这些卑劣的敌人任何玩弄诡计的机会。对付这等盘踞在险要之地的毒蛇，最好的办法，就是用绝对的力量，将其连同巢穴一起，彻底碾碎！
“传令！炮兵阵地前移，给本王瞄准了那龟壳，集中所有火力，轰击寨墙和寨门！工兵准备爆破！陆战队做好突击准备！”他的命令简洁而冷酷。
“得令！”
随军携带的、经过拆解运输并在前线重新组装起来的十余门中型野战炮和重型臼炮，被炮兵们喊着号子，艰难地推到了有效射程之内。黑洞洞的炮口，如同死神的目光，齐刷刷地指向了远处的倭寇营寨。
“装填完毕！”
“瞄准完毕！”
“放！”
随着炮兵指挥官手中令旗狠狠麾下——
“轰！轰！轰！轰——！”
比滩头炮击更加集中、更加震耳欲聋的炮声再次响彻山林！实心的铁球带着凄厉的破空声，狠狠地砸在木石结构的寨墙上，发出沉闷而恐怖的撞击声，木屑和碎石如同爆炸般四处飞溅！更可怕的是那些内部填充了高能炸药的开花弹，它们在空中划出弧线，准确地落入寨墙后方，然后猛烈爆炸！轰隆的巨响中，火光冲天，浓烟滚滚，伴随着隐约传来的、被爆炸撕碎的惨叫声和木头燃烧的噼啪声！
看似坚固的寨墙，在这超越时代的火药威力面前，显得如此脆弱不堪。木制的部分被轻易撕裂、引燃，石砌的部分也被炸得松动、崩塌。尤其是那扇包铁寨门，在承受了数发实心弹的集中撞击后，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最终轰然洞开！
“进攻！鸡犬不留！”前线指挥官拔出了腰间的“龙吟”短铳，指向那洞开的、如同巨兽受伤后张开的血盆大口般的寨门，发出了总攻的怒吼！
“杀——！”
早已积蓄了无尽怒火与杀意的明军将士，如同终于挣脱锁链的猛虎，发出了震天动地的呐喊，从被炮火撕开的数个缺口以及洞开的寨门，如同决堤的洪水般，汹涌地冲入寨中！
营寨内的抵抗，比预想的还要微弱和混乱。残余的倭寇似乎早已被这连绵不绝、毁天灭地的炮击彻底吓破了胆，斗志全无。他们只是凭借寨内错综复杂的巷道、房屋和最后的疯狂，进行着零星的、绝望的反扑。有些倭寇如同无头苍蝇般乱窜，试图寻找藏身之处；有些则红着眼睛，嚎叫着发起自杀式的冲锋，然后迅速被明军密集的排枪或刺刀捅成筛子；更有甚者，试图从背面的悬崖跳海逃生，但下面等待他们的，是巡逻的明军战舰和冰冷的海水。
战斗很快从攻防战转变为一边倒的清剿与屠杀。士兵们以小队为单位，逐屋搜索，肃清残敌。燧发枪的射击声、兵刃的交击声、垂死者的哀嚎声、以及明军士兵发现藏匿倭寇时的怒吼声，在营寨的各个角落响起。
然而，随着清剿的深入，更加令人发指、让这些刚刚经历血战的士兵们都感到心灵震颤的景象，开始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在营寨靠近悬崖的一侧，有一片低矮、阴暗、散发着比丛林深处还要浓烈数倍的血腥和腐臭气味的建筑群。这里似乎是倭寇关押重要俘虏、囤积掠夺物资，以及他们发泄兽欲的场所。
当明军士兵用暴力破开那些以粗重木料钉死的大门时，即使是见惯了滩头惨状和丛林残酷的他们，也忍不住被眼前的景象惊得倒退一步，继而一股难以言喻的悲愤与恶心直冲喉头。
阴暗、潮湿、几乎不透光的牢房和窝棚里，塞满了人！都是被掳来的大明百姓！他们的人数远比滩头那个囚笼要多，境况也凄惨百倍！他们几乎所有人都衣不蔽体，很多人身上唯一的遮盖物就是一些破烂的麻布片，或者干脆就是赤身裸体。长期的饥饿、虐待和疾病，让他们骨瘦如柴，肋骨根根可见，眼眶深陷，眼神空洞得如同干涸的枯井，几乎看不到任何生命的光彩，只有一片死寂的麻木。许多人身上布满了新旧交叠的鞭痕、烫伤、刀疤和其他难以辨认的酷刑痕迹，脓血与污秽混合在一起，在肮脏的皮肤上结成硬痂，散发出令人窒息的恶臭。
而其中那些妇女的遭遇，更是惨绝人寰，超出了任何语言描述的极限。她们被单独，或者三五成群地塞在更阴暗、更狭小的隔间或笼子里，身上几乎没有任何遮体之物，裸露的躯体上布满了青紫色的淤痕、深深的牙印、烫伤的疤痕以及各种难以启齿的创伤，有些伤口甚至已经化脓生蛆。她们的眼神，除了极致的麻木，只剩下一种如同受惊的、等待宰割的牲畜般的、深入骨髓的恐惧。当牢门被打开，光线投入时，她们只是本能地、惊恐地蜷缩起身子，将头埋得更深，连哭泣的力气似乎都已失去。角落里，随意堆积着一些已然高度腐烂、甚至露出白骨的尸体，显然已死去多时，无人收殓，成为了蛆虫和鼠蚁的盛宴。
随军的教化使和医护兵强忍着生理和心理上的极度不适，立刻冲上前去进行安抚和救治。他们用尽可能温和的语气表明身份，分发带来的干净饮水和食物（尽管很多人已经虚弱到无法吞咽），并用随身携带的急救药品处理那些触目惊心的伤口。
看着这些被摧残得已经完全失去了人形、如同生活在地狱最底层的同胞，听着他们中一些神智尚存者，断断续续、语无伦次地哭诉着被掳掠后所遭受的种种非人凌辱和折磨——如何被像牲畜一样驱赶、如何被强迫劳动、如何被随意打杀、如何被当成发泄兽欲的工具……所有在场的明军将士都沉默了。一种混合着无尽悲悯、冲天怒火以及对倭寇刻骨仇恨的复杂情绪，在每个人胸中疯狂地积聚、燃烧，几乎要冲破胸膛！
朱高煦在亲卫的严密护卫下，走进了这片真正的人间地狱。他高大的身躯在这低矮、压抑、恶臭弥漫的牢房通道中，显得格外沉重。通道两旁，是士兵们点燃的火把，跳动的火光映照着一间间牢笼中那如同鬼魅般的身影和绝望的眼神，仿佛置身于阿鼻地狱。
他在一个较小的牢房前停住了脚步。里面，一个看上去不过十三四岁、身形瘦小得如同孩童的少女，蜷缩在角落里，身上只胡乱裹着一件明军士兵脱下来给她的深蓝色军服，宽大的衣服更显得她无比孱弱。她裸露出的手臂和小腿上，布满了纵横交错的青紫色鞭痕和尚未结痂的烫伤，一张小脸脏污不堪，唯有一双大眼睛，因为极度消瘦而显得格外突出，此刻正充满了无尽的惊恐，如同被猎人逼到绝境的小鹿，死死地盯着朱高煦这一群不速之客。
汉王那颗在尸山血海中都不曾软化的铁石心肠，在这一刻，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传来一阵剧烈的抽搐和难以呼吸的刺痛。他缓缓地、几乎是艰难地蹲下身，尽量让自己的身音不那么具有压迫性，试图让声音变得柔和，尽管这在他那惯于发号施令的喉咙里显得有些生硬：“丫头……别怕……我们是……是大明的王师，是……是来接你们回家的……”
那少女只是更加用力地蜷缩起来，将脸埋进膝盖，瘦弱的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发出如同幼兽般的、压抑的呜咽，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朱高煦沉默地蹲在那里，良久，才缓缓站起身。他的目光再次扫过这片充斥着无尽苦难与罪恶的场所，脑海中如同惊雷般，反复炸响着四弟朱高晟曾对他说的、关于倭寇的那些评价：
“倭奴之民，性实鄙陋，虽有人形，实同禽兽。”
“其性鲜仁寡义，狡诈阴狠，虽暂示弱，虺蜴之心不改；纵偶驯服，豺狼本性难移。”
“彼等视劫掠为常业，以残忍为勇武，奸淫掳掠，其情惨绝人寰，非言语所能尽述。”
他原本以为，四弟的这些言辞，或许带有策略性的夸张成分，旨在坚定他征伐的决心，或者是为了在朝堂上争取支持。他甚至曾有一丝怀疑，是否因为四弟拥有超越时代的眼光，而对这海外蛮族产生了过度的警惕和偏见。
直到此刻，亲眼目睹这比任何描述都残酷十倍、百倍、千倍的血淋淋的现实！直到亲身感受到这弥漫在空气中、渗入泥土里的绝望与痛苦！他才真正地、彻骨地明白，四弟对倭寇本性的洞察，是何等的深刻、何等的准确、何等的具有预见性！这些盘踞在海岛上的，根本不能称之为“人”，他们是一群彻底抛弃了人性、将残忍与狡诈刻入骨髓的、披着人皮的、彻头彻尾的野兽！任何对它们的仁慈与幻想，都是对自身和身后万千同胞的极端不负责任！
一种前所未有的明悟，如同划破黑暗夜空的巨大闪电，带着震耳欲聋的轰鸣，彻底照亮了他心中某些曾经模糊不清的区域！
他不仅仅是在执行一场开疆拓土、夺取金矿的军事任务；他更是在进行一场正义对邪恶的终极审判，一场文明对野蛮的彻底清洗！四弟朱高晟之所以如此执着于打造强军、开拓海疆，其最深层次的目的，或许并不仅仅是眼前的财富与航路，更是为了从根本上铲除这片不断滋生毒瘤与罪恶的土壤，为了将这种远超寻常战争残酷的、针对平民的、系统性的暴行，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抹去！是为了让大明的沿海，让所有可能受其威胁的百姓，能够永绝后患，安居乐业！
“扫庭犁穴，勿留后患……原来，这才是四弟你真正的‘征心’！” 朱高煦在心中默念，紧握的拳头因为极致的用力而剧烈颤抖，指节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声。他终于理解了四弟那看似超越时代、甚至有些“激进”的宏大格局背后，所蕴含的深沉如海的悲悯与不容置疑的坚定决绝。对付这等毫无人性、以掠夺和残杀为乐的禽兽之族，唯有施以最彻底、最无情的雷霆手段，将其肉体消灭，将其文化摧毁，将其赖以生存的巢穴连根拔起，方能真正实现“开拓”与“守护”的终极意义！
“传令！”朱高煦的声音响起，冰冷依旧，却比之前更多了一份仿佛来自亘古冰川的沉重与决绝，“集中所有医护，全力救治、妥善安置所有被掳百姓！所需药物、食物，优先供应！阵亡将士遗体，小心收敛，登记造册，准备运送回国！至于倭寇俘虏……”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那些在清剿中被偶尔活捉、此刻正瑟瑟发抖跪在一边的少数倭寇，眼中没有丝毫波澜，只有如同看待死物般的冰冷，“……依前令，无需保留！将此寨所有倭寇首级，无论兵酋，尽数斩下！以此寨残木为基，给本王筑成京观，悬首示众！昭告四海，犯我大明者，虽远必诛，有此下场！最后，给本王将此寨，连同其内所有污秽，彻底焚毁，寸木不留，片瓦不存！”
“是！王爷！”麾下将领轰然应诺，声音中带着同样凛冽的杀意与执行到底的决心。
熊熊烈火再次冲天而起，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猛烈，吞噬着倭寇最后的巢穴，吞噬着里面的罪恶与污秽，橘红色的火舌舔舐着阴暗的天空，仿佛也在净化这片被无尽苦难和血腥浸透的土地。浓烟滚滚，如同狼烟，向整个东海宣告着大明王师的降临与审判。
朱高煦独立于崖边，任由灼热的气浪拂面。他望着远处那片依旧浩瀚、却仿佛因为这场烈火而显得有些不同的太平洋，心中充满了无比复杂的情绪。有初战告捷、摧毁敌巢的酣畅淋漓；有目睹同胞惨状、心如刀绞的悲愤沉痛；有对倭寇本性认知颠覆后的冰冷杀意；更有一种承接过四弟理念、肩负起更为沉重与神圣使命的觉悟。
他知道，壹岐岛之战，仅仅是一个开始，是这支新生的大明海军迈向深蓝的第一次血腥洗礼。未来的征途，必将充满更多的未知、更多的艰险与更多的血火考验。但他和这支已然在战火中淬炼、并深刻理解了自身使命的军队，已然找到了无可动摇的战斗信念与前进方向。
“四弟，你在京师等着吧。”朱高煦望着西方，那是大明故土的方向，嘴角勾起一抹冰冷而坚定的弧度，“二哥定会为你，为大明，将这东洋之水，彻底搅动！让日月所照，皆为明土！让煌煌天威，震慑四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