甬道深长，黑暗粘稠得如同实质，唯有手中玉簪冰凉的触感和脚下湿滑的石阶提醒着沈月凝保持清醒。
霉味混杂着某种难以言喻的陈腐气息，几乎令人窒息。她以指尖轻触墙壁，摸索着前行，每一步都落得极轻，耳廓微动，捕捉着任何一丝异响。
除了自己的呼吸和心跳，只有偶尔从头顶极远处传来的、模糊的更漏声，提醒着她仍处于王府的地下。
这暗道绝非新掘，石壁上的湿滑和空气里的沉淀感，昭示着它年代久远。是萧绝所建？还是前朝遗留？他方才那意味深长的话语，是否暗示他知晓此处的存在？
心思电转间，前方隐约传来微光。
不是烛火，更像是……夜明珠一类发出的、幽冷黯淡的光晕。
沈月凝脚步一顿，屏息凝神，将身体紧贴潮湿的石壁，缓缓探头望去。
甬道在此处豁然开朗，形成一个不大的石室。石室中央，竟简单摆放着一套石桌石凳，桌上散落着几卷竹简，旁边还有一个积满灰尘的酒壶。
而光线的来源，是嵌在石室顶壁的几颗鸽卵大小的夜明珠，幽光惨淡，勉强照亮这一方天地。
最引人注目的，是石室另一侧，并非尽头，而是延伸出另一条更狭窄的通道，黑洞洞的，不知通向何方。
这里像是一个中转的歇脚处。
沈月凝目光锐利地扫过石桌。竹简上的字迹被灰尘覆盖，看不真切。她小心翼翼地靠近，指尖拂开尘埃——
竹简上的字迹苍劲古朴，并非今文，内容似是兵策杂论，但边角处却有一些零散的、略显凌乱的刻痕，像是有人心绪不宁时无意识刻画上去的。
【……穷途……】
【……悔……】
【……阿萝……】
最后那个名字，刻得极深，几乎要穿透竹简。
阿萝？
沈月凝蹙眉。这不是时下女子的名字。这些竹简，这些刻痕，属于谁？
就在她凝神分辨那些刻痕时，一丝极细微的、几乎被她的呼吸声掩盖的摩擦声，从另一条通道的黑暗深处传来！
有人！
沈月凝全身肌肉瞬间绷紧，想都未想，身体如同灵猫般向后急退，闪电般藏入来时甬道的阴影里，屏住了呼吸，玉簪紧握，尖端对准了声音来源的方向。
幽冷的烛光下，那狭窄的通道口，一个黑影缓缓挪了出来。
动作极其缓慢，甚至有些蹒跚，带着一种老迈的滞涩感。
不是昨夜那般凌厉的杀手！
沈月凝眯起眼，借着微弱的光线仔细看去。
那是一个穿着破旧灰色内侍服的老者，头发花白，身形佝偻，手里提着一个不大的食盒。他面容枯槁，眼神浑浊，一边走，一边低声嘟囔着什么，口齿不清。
“……时辰到了……该送了……不然又该闹了……”
他的声音沙哑得如同破旧风箱，在寂静的石室里显得格外诡异。
【饿……好饿……冷……地底下好冷……】
【快点送完回去……不能让人发现……不能……】
断断续续的心声，充满了麻木的恐惧和一种机械的执念，涌入沈月凝脑海。
这是个活生生的人，却更像一个被某种指令驱使的傀儡。
老内侍似乎对石室的存在习以为常，他甚至没有朝沈月凝藏身的方向看一眼，只是蹒跚地、目标明确地走向石室另一侧，那里似乎有一个极不起眼的凹槽。
他将食盒放在地上，枯瘦的手在墙壁上摸索了几下。
“咔哒。”
一声轻响，一块墙砖竟被他推得向内陷了进去，露出一个黑黝黝的洞口，仅够食盒通过。
老内侍将食盒塞了进去，然后又摸索着将墙砖复位。
做完这一切，他像是完成了一项重大任务，长长地、浑浊地吁了口气，转身，又沿着来时的路，蹒跚地消失在那个狭窄通道的黑暗里。
自始至终，他都没有发现石室里还有第二个人存在。
沈月凝依旧紧贴着石壁，一动不动，直到那蹒跚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通道深处，再也听不见，她才缓缓松开了紧握的玉簪，掌心已被冷汗浸湿。
地底下好冷？该送了？不然又该闹了？
这老内侍是在给谁送饭？
这密道深处，究竟藏着什么？
强烈的探究欲压过了心悸。她盯着老内侍消失的那条通道，又看了看那刚刚被塞进食盒的墙砖。
只犹豫了一瞬，她便做出了决定。
跟上那个老内侍！
比起未知的危险，一个行动迟缓、神志似乎都不甚清醒的老人，显然是更好的跟踪对象，或许能引出更大的秘密。
她不再停留，身形轻捷如烟，掠入那条更狭窄的通道，悄无声息地追了上去。
这条通道比来时那条更为破旧，空气也更加污浊，甚至隐隐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腥气。
老内侍走得极慢，嘟囔声和那麻木的心声断断续续地飘回来，成了她最好的指引。
【……快了快了……就快到了……】
【……今天有肉……应该能安静会儿……】
通道开始向下倾斜，岔路也逐渐多了起来，如同迷宫。若非跟着这老内侍，沈月凝毫不怀疑自己会彻底迷失在这地下网络之中。
终于，在转过一个急弯后，前方隐约出现了不同于夜明珠的、昏黄跳动的光亮，还伴随着一阵阵铁链拖拽的哗啦声响，以及……压抑的、如同困兽般的低喘声。
腥臭和某种药物混合的怪异气味浓郁得令人作呕。
老内侍的脚步停住了，他似乎对前方的景象习以为常，只是麻木地站在原地，像是在等待什么。
沈月凝将自己隐藏在拐角的阴影里，缓缓探头。
眼前的一幕，让她瞳孔骤然收缩！
这里是一个更大的石窟，墙壁上插着几只火把，火光摇曳，映出石窟中央一个巨大的铁笼！
笼子由儿臂粗的精铁铸成，里面锁着一个人！
不，那几乎已经不能称之为人。
那人衣衫褴褛，蓬头垢面，四肢都被粗大的铁链锁着，铁链另一端深深钉死在石壁中。他（或者说它）此刻正焦躁地在笼子里踱步，铁链哗啦作响，喉咙里发出嗬嗬的低喘，偶尔抬头，火光照亮一双浑浊疯狂、毫无理智的眼睛。
而在铁笼之外，竟还站着两个人！
一人身着太医官服，背对着沈月凝的方向，正小心翼翼地从一个药箱里取出银针和药瓶。
另一人，则是一个身形高壮、面色冷硬的护卫，手握刀柄，警惕地盯着笼中人。
那太医一边准备东西，一边低声对那护卫吩咐，声音在这空旷的石窟里显得格外清晰：
“……王爷的吩咐，今日再加一剂‘凝神散’，务必让他安静下来，绝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任何岔子……”
王爷的吩咐？
萧绝？！
沈月凝的心脏猛地一沉。
这被锁在笼中、形同野兽的人是谁？为何被囚禁在此？萧绝为何要让人用药物控制他？这太医和护卫，显然是萧绝的人！
那老内侍送来的食盒，此刻正放在铁笼外。
笼中人似乎闻到了食物的味道，变得更加焦躁，猛地扑到笼边，疯狂地摇晃着铁栏，发出嘶哑的吼声。
那护卫立刻握紧刀柄，上前一步。
太医却摆摆手，示意无妨，从食盒里取出一碗看不出内容的糊状食物，混合着一些药粉，用一根长柄木勺，小心翼翼地递进笼子里。
“吃吧，吃了就不难受了……”太医的声音带着一种程式化的安抚。
笼中人猛地抢过木勺，狼吞虎咽起来，发出嗬嗬的满足声。
老内侍见食物被接过，任务完成，便又蹒跚地、麻木地转身，沿着来路返回。
沈月凝立刻缩回阴影深处，屏住呼吸，听着那老内侍的脚步声从身边经过，渐渐远去。
她却依旧僵在原地，浑身冰冷。
萧绝的秘密。
如此骇人，如此……黑暗。
她以为自己早已身处地狱，却没想到，这摄政王府的地底，藏着更深的炼狱。
那太医给笼中人喂完了药食，看着对方渐渐瘫软下去，不再狂躁，似乎陷入了昏睡，才松了口气，开始收拾药箱。
那护卫也放松了警惕，退后几步。
机会！
沈月凝不再犹豫，趁着两人注意力都在笼中人身上，贴着石壁，以最快的速度、最轻的步伐，向来时的路退去！
她必须立刻离开这里！
心跳如擂鼓，在寂静的通道里放大无数倍。她不敢回头，拼命向前跑，只想尽快远离那令人窒息的石窟和可怕的真相。
就在她即将冲回那个有夜明珠的石室时——
脚下突然一滑！似是踩到了什么湿滑的苔藓！
“噗通！”一声闷响，她虽极力稳住身形，还是不可避免地撞到了旁边的石壁！
声音在狭窄的通道里骤然荡开！
“谁？！”石窟方向立刻传来那护卫警惕的厉喝和急促的脚步声！
被发现了！
沈月凝脸色煞白，心脏几乎跳出胸腔，她想都未想，爬起来拼命冲向石室！
只要回到凝辉院的入口，关上暗门……
身后的脚步声和火光迅速逼近！
她冲入石室，扑向那尊青玉貔貅，手指颤抖地去按那颗含珠！
快！快啊！
“咔哒！”机括声响！
墙柜开始滑动！
就在这时，一道凌厉的刀风已从身后劈来！
沈月凝猛地向旁边一扑！
“锵！”刀锋砍在石壁上，迸溅出几点火星！
火光映亮了那护卫冷硬的脸和充满杀意的眼睛！
墙柜才滑开一半！
那护卫再次举刀，毫不留情地劈向扑倒在地的沈月凝！
千钧一发之际！
“住手。”
一个冰冷、熟悉、带着不容置疑威严的声音，突兀地在通道口响起。
那护卫的刀硬生生停在半空。
沈月凝猛地抬头。
只见萧绝不知何时竟站在了石室的入口处，一身墨色常服，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他面色沉静，看不出喜怒，唯有那双凤眸，在幽冷的珠光下，深不见底，正冷冷地看向这边。
他的目光掠过持刀的护卫，掠过地上狼狈的沈月凝，最后，落在那扇才开启一半的、通往她寝殿的暗门上。
空气瞬间凝固。
那护卫和后面赶来的太医齐齐跪倒在地，声音发颤：“王爷！”
萧绝没看他们，他一步步走进石室，靴底敲击在石面上，发出清晰而令人心悸的声响。
他在沈月凝面前停下，缓缓蹲下身。
冰凉的指尖，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龙涎香气，轻轻抬起她的下巴，迫使她对上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
他的声音很轻，甚至带着一点奇异的温柔，却让沈月凝从骨头缝里渗出寒意来。
“本王的爱妃，”他慢条斯理地问，唇角似笑非笑，“深更半夜，来本王这‘地窖’……赏玩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