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骤雨与暂歇
赵立东离开后的第三天，镜州市下起了入秋以来的第一场大雨。豆大的雨点砸在塑料大棚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像无数只手在急促地敲打着鼓面。林辰正踩着梯子加固塑料布的边角，防止被狂风掀翻，就看见赵磊举着把变形的黑布伞，从雨幕里跌跌撞撞地跑进来，裤脚和袖口全湿透了，紧紧贴在身上，嘴里含混地喊着“好消息”。
“镇长！市里来人了！是市委督查室的！带着公安和环保的人，直接去了化工厂，把施工队给封了！”赵磊的声音带着哭腔，分不清是因为激动，还是被冻的，牙齿都在打颤，“我刚才路过清溪坝，看见他们贴了封条，还把工头带走了！”
林辰手里的竹竿“哐当”一声掉在地上，在积水里溅起一小片水花。他顾不上捡，猛地从梯子上跳下来，任凭冰冷的雨水打在脸上，顺着脸颊往下淌，混着说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的温热液体。远处的清溪坝上游，隐约能看见红蓝交替的警灯在闪烁，穿透灰蒙蒙的雨幕，像在沉闷的天空里开了朵刺眼却让人安心的花。
当天下午，雨还没停，市电视台的新闻就播报了消息。周福贵家挤满了人，二十寸的黑白电视屏幕有些模糊，却清晰地映出鑫源化工厂被查封的画面：红色的封条贴在施工棚的门上，推土机被罩上了防雨布，几个穿制服的人正在清点设备。新闻里说，该厂因“未通过环评擅自施工，涉嫌违规占地”被责令停产整顿，相关责任人接受调查。虽然从头到尾没提王启明的名字，但林辰知道，这记耳光，打得足够响亮，在镜州市的官场里，一定能听到回声。
村民们挤在狭小的堂屋里，大气都不敢出，直到新闻播完，屏幕切回广告，才爆发出压抑已久的欢呼。有人忍不住哭了起来，是那种卸下千斤重担的释放。周福贵的老伴摸索着摸了摸电视屏幕，像是要确认这不是梦，嘴里反复念叨着“老天爷开眼了”，转身从柜里翻出家里仅有的半袋红糖，要给大家煮糖水喝，说“得甜甜嘴，沾沾喜气”。
林辰却没那么乐观。他在镇政府的走廊里遇见了李所长，对方正拿着份文件匆匆走过，看见他时脚步顿了顿，眼神复杂得像揉皱的纸——不像以前那么横眉冷对，却也没什么好脸色，带着点躲闪和不甘。“林镇长，本事不小啊。”李所长丢下这句话，喉结动了动，像是还有话想说，最终却只是加快脚步走了，背影透着股仓促，像是怕沾染上什么麻烦。
果然，没过两天，就有消息传出来：王启明虽然没被直接处理，却被市委督查室约谈了三次，分管的工业和招商引资项目暂时被搁置，由其他副县长代管。据说他在办公室里摔了杯子，把文件扔得满地都是，当着秘书的面放话：“林辰这小子，我记住了，别以为这事就这么完了。”
张涛对林辰的态度也变得微妙起来。不再明着刁难，开会时不再阴阳怪气地点名批评，却也没什么好脸色，总是把他晾在一边，分配工作时净是些统计报表、整理档案之类的鸡毛蒜皮。林辰不在乎这些，他把全部精力都扑在了合作社上——第一批采摘的黄瓜和番茄顺利通过了绿源公司的检测，各项指标都达到了出口标准。对方打来的五万块预付款，被他按人头和入股比例分到了村民手里，这是参与合作社的村民们，第一次拿到实实在在的收益。
周福贵捏着崭新的钞票，指腹一遍遍摩挲着带花纹的纸边，手都在抖。他数了三遍，确认手里的钱加起来是两千块，突然退后一步，给林辰深深鞠了个躬，腰弯得像张弓：“林镇长，这钱……够我老婆子买半年的药了，不用再顿顿减剂量了。”
林辰赶紧扶住他，老人的肩膀在微微颤抖：“大爷，这是您应得的。您种的番茄品质最好，分的自然多。等下一季收成好了，咱们跟企业谈更高的价格，赚的会更多。”
合作社的名声慢慢传开了，附近几个村的村民都托人来打听，想加入。林辰趁机扩大规模，又联系了市里的两家连锁超市，签订了长期供货协议，保证蔬菜的销路稳定。他还特意请了县农业局的技术员来指导，教大家种反季节的辣椒和茄子，大棚里的品种越来越多，一垄垄，一排排，绿油油的一片，像片微型的森林，生机勃勃。
这天晚上，林辰正在简易棚里整理合作社的账目，油灯的光在账本上投下晃动的影子。王芳突然敲门进来，手里拿着个牛皮纸信封，脸上带着点不自然的局促：“林镇长，这是你的下乡补贴，张镇长让我给你送来。”
林辰放下笔，接过信封打开一看，里面是厚厚的一沓钱，用橡皮筋捆着，粗略一数，至少有一千五，远不止三个月的补贴。“这……”他皱起眉，有些不解。
“张镇长说，以前是他对不住你，让你受委屈了。”王芳的脸红了红，手指绞着衣角，“还说……以后合作社有什么需要，镇里会尽量支持，比如申请扶贫款、协调贷款之类的，都可以找他批。”
林辰捏着信封里的钱，指尖能感觉到纸张的硬度，心里却五味杂陈。他太了解张涛了，那是个典型的“墙头草”，从来不会真心认错，现在这番示好，不过是怕了——怕他再闹出什么事，怕王启明倒了之后，下一个被清算的就是自己。这就是官场，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趋利避害是刻在骨子里的本能。
“钱我收下，谢谢王主任转告。”林辰把钱放进抽屉，和合作社的账本放在一起，“麻烦你转告张镇长，我林辰来青溪镇，就想做点实事。只要能把合作社搞好，让老百姓多赚钱，别的事，我不想掺和，也没兴趣掺和。”
王芳走后，林辰站在窗前，看着外面的雨。雨已经小了，变成了淅淅沥沥的毛毛细雨，像牛毛，像花针，打在大棚的塑料布上，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谁在低声絮语。他知道，化工厂的事只是暂时平息，王启明那样的人，绝不会善罢甘休，等风头过去，一定会想方设法报复。以后的路，只会更难走，藏在暗处的刀，往往比明面上的拳头更伤人。
但他不后悔。就像这场雨，虽然会带来泥泞，会打湿衣服，却也能滋润土地，让大棚里的菜苗喝足水分，长得更壮实。他摸出手机，通讯录里“苏晴”的名字亮着，想打个电话，告诉她这个好消息，感谢她一直以来的帮助，手指悬在拨号键上，却又放下了——有些感谢，不必说出口，放在心里，记在实处，比什么都强。
窗外的月光终于穿透雨雾，洒了进来，落在摊开的账本上。那些密密麻麻的数字，突然变得生动起来：周福贵家的番茄产量、刘桂英的黄瓜收入、村支书家入股的资金……每一个数字背后，都是一张笑脸，一双充满希望的眼睛，是比任何政绩都珍贵的东西。
林辰笑了笑，拿起笔，在账本的末尾写下“今日收入：328元”，字迹工整而坚定。他知道，只要这账本上的数字越来越多，村民们的笑容越来越真，那些藏在暗处的风雨，就终究挡不住向前走的脚步。夜还长，但大棚里的生机，已经在悄悄酝酿着明天的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