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船在运河上行驶了十余日,终于在一个细雨蒙蒙的午后,缓缓靠上了苏州府的码头。
相较于北地的凛冽,江南的冬雨带着一种浸入骨髓的湿冷。码头上人来人往,吆喝声、桨橹声、雨声混杂在一起,显得嘈杂而富有生气。但沈默立在船头,玄色大氅被雨丝打湿,他却浑然不觉,只觉这熟悉的湿润空气里,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令他心神不宁的气息。
并非杀气,也非明确的邪气,更像是一种……被扰乱的平静,是暴风雨来临前,水面下暗流的涌动。他怀中的双龙佩,自踏入江南地界后,那微弱的温热感便时断时续,仿佛在回应着这片土地下某种隐秘的共鸣。
“国公爷,码头风大,先下船吧。”追命撑起油纸伞,低声道。他依旧是寻常护卫打扮,眼神却警惕地扫视着周围。
云隐则是一身青衫,未打伞,细雨沾衣却不湿,他负手而立,目光看似随意地掠过码头上那些看似寻常的贩夫走卒、船工苦力,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蹙起。“人气虽旺,却杂而不纯,有几道气息,刻意收敛,反倒显得突兀。”
沈默微微颔首,他亦有同感。赵无痕早已带着苏州府的大小官员在码头上等候,见沈默下船,连忙迎上前,脸上堆着恭敬而略带惶恐的笑容。
“下官江南巡抚赵无痕,恭迎镇国公大驾!国公爷一路辛苦!”赵无痕躬身行礼,姿态放得极低。他比数月前清瘦了些,眼袋深重,显然被近来之事搅得心力交瘁。
“赵大人不必多礼。”沈默虚扶一下,语气平淡,“本公奉旨巡查漕运,体察民情,一切从简即可。”
“是是是,下官明白。”赵无痕连声应着,引着沈默上了早已备好的官轿,“国公爷的行辕已安排在苏州织造府的别院,清静雅致,定不辱没国公身份。”
轿子起行,穿过苏州城繁华的街市。即使是在冬日雨天,姑苏城依旧展现出其特有的韵味,小桥流水,白墙黛瓦,酒楼茶肆间传出软糯的吴语评弹。然而,在这片繁华之下,沈默敏锐地察觉到一丝不同寻常的压抑。行人神色匆匆,商贩的叫卖声也少了往日的热情,偶尔有窃窃私语传来,隐约能听到“水怪”、“诅咒”、“凤魂”等字眼。
到了织造府别院,果然清幽异常。庭院深深,亭台楼阁错落有致,一草一木都透着江南园林的精巧。赵无痕安排好一切,又呈上早已备好的卷宗,详细记录了太湖异事、皇陵怪象以及官员暴毙案的详情,甚至包括那些暴毙官员的尸格记录(眉心朱红的详细描述),可谓详尽。
“国公爷,此事……着实诡异非常。”赵无痕屏退左右,压低声音,脸上惊惧之色更浓,“下官已加派兵丁巡视太湖,封锁西山,但收效甚微。那水怪神出鬼没,皇陵异光更是无从查起。至于几位同僚的暴毙……仵作验尸,查不出任何中毒或外伤迹象,仿佛……仿佛真是被勾了魂去。如今苏州官场已是人人自危,民间更是谣言四起,那‘凤魂龙影’的谶语,传得沸沸扬扬,下官……下官实在是无能为力了。”他语气中带着一丝哀求,显然将沈默当成了救命稻草。
沈默翻阅着卷宗,面色沉静。卷宗记录与密报无异,但亲眼看到尸格上对那“眉心一点朱红,鲜艳欲滴,触之冰凉”的描述,仍让他心中凛然。这绝非寻常手段。
“赵大人辛苦了。此事本公既已接手,自会查个水落石出。”沈默合上卷宗,目光锐利地看向赵无痕,“近来可还有其他异常?或是有何陌生面孔在苏州地界活动?”
赵无痕思索片刻,道:“异常……除了这些,倒也没什么特别的。陌生面孔嘛,苏州本就是商贾云集之地,每日往来人员复杂……不过,”他似想起什么,“前几日,有个西域来的杂耍班子在阊门外落脚,表演些吞刀吐火的把戏,倒是吸引了不少人围观,班子里有几个胡女,生得极为妖艳……但这与案情,想必无关吧?”
西域杂耍班子?沈默心中一动,未置可否,只是淡淡道:“本公知道了。赵大人先回去安抚地方,约束部下,没有本公命令,不得轻举妄动。对外,只说是例行巡查漕运。”
“下官遵命!”赵无痕如蒙大赦,恭敬退下。
夜幕降临,别院内灯火通明,却更显寂静。追命布置好明岗暗哨,云隐则在庭院中缓缓踱步,似在感应着什么。
“先生,可有发现?”沈默走到云隐身边,低声问道。
云隐停下脚步,望向苏州城西南方向,那是太湖所在。“气机紊乱,邪氛隐匿颇深。太湖方向,水泽之气中混杂着一股阴寒死寂之意;而西山皇陵……龙脉余气似乎被某种力量牵引、扭曲。”他顿了顿,看向沈默,“你身上那玉佩,波动似乎更明显了些。”
沈默点头,手按在胸口,双龙佩正散发着持续而清晰的温热,尤其当他面向太湖或西山方向时,这种感应尤为强烈。“它似乎在指引我。”
“指引或许是陷阱。”云隐声音清冷,“对方知道你来了,也知道你倚仗何物。那谶语,便是投石问路。”
就在这时,一阵极细微的、几不可闻的铃铛声,随着夜风隐隐约约飘了进来。铃声清脆,却带着一股子妖异的媚意,仿佛能撩动人的心弦。
追命身影一闪,出现在沈默身旁,低声道:“有动静,墙外有人!”
几乎在追命话音落下的同时,一道粉红色的身影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掠过高墙,落在庭院中的假山之上。那是一个身段窈窕动人的女子,身着粉色纱裙,裙摆缀满细小的金铃,行动间叮咚作响。她脸上罩着同色面纱,只露出一双水汪汪、媚意天成的眼睛,正笑吟吟地望着院中的三人。
“啧啧啧,这位便是名动天下的镇国公沈默沈大人吧?”女子的声音酥软甜腻,带着浓浓的异域口音,“果然是一表人才,器宇轩昂,难怪能让我们圣女殿下念念不忘呢。”
圣女?
沈默瞳孔微缩!天罗教圣女,不是苏挽晴吗?她不是已经……
那女子,自称“妙音”,似乎看出沈默的疑惑,掩口发出一串银铃般的轻笑:“苏挽晴那个不成器的丫头,连个小皇帝都看不住,早就被教主老人家处置了。妾身妙音,如今忝为圣女。今日冒昧来访,是想请沈国公移步,去见一位……您或许很想见的故人哦。”她眼波流转,目光在沈默脸上打了个转,媚意更浓。
故人?沈默心中警铃大作,面上却不动声色:“故人?本公在江南,有何故人?”
妙音圣女娇笑道:“国公爷去了自然知晓。不过嘛……”她话音一转,语气带上了几分威胁,“若是不愿赏脸……那妾身只好用些不大温柔的手段,请国公爷过去了。”
话音未落,她身形陡然一晃,竟如烟似雾般从假山上消失,下一刻,已出现在沈默身侧,一只涂着鲜红蔻丹的玉手,五指成爪,带着一股甜腻的香风,直抓沈默肩井穴!速度快得惊人!
“放肆!”追命厉喝,判官笔后发先至,点向妙音手腕!
然而妙音身形如同没有骨头一般,轻轻一扭,便避开了判官笔,另一只手屈指一弹,数点寒星射向追命面门!同时,她那抓向沈默的手爪去势不变,指尖隐隐泛起黑气!
沈默在她动身的瞬间,已然察觉。他没有硬接,而是脚下步伐一错,流云身法自然施展,身形如被风吹动的柳絮,向后飘退半步,恰到好处地避开了那凌厉的一抓。同时,他并指如剑,一缕无形剑气破空而出,直刺妙音手肘曲池穴!
妙音“咦”了一声,显然没料到沈默反应如此之快,身法如此精妙。她急忙缩手,裙摆金铃急响,身形再次变得模糊,如同瞬移般出现在数步之外,看向沈默的眼神中多了几分惊异和……玩味。
“流云身法,意剑初成……果然有点意思。”妙音轻舔红唇,媚眼如丝,“不过,光靠这点本事,可救不了你想救的人哦。”
就在这时,一直静立不动的云隐,缓缓抬起了手。他没有攻击,只是对着妙音的方向,轻轻吹了一口气。
一道无形无质、却至阳至刚的净明剑气,如同春风拂面般掠过。
妙音脸上的媚笑瞬间僵住!她感觉一股难以形容的浩然之力扑面而来,自己周身缭绕的那层媚功邪气竟如同冰雪遇阳,迅速消融!她闷哼一声,连退数步,脸色第一次变得凝重起来,死死盯住云隐。
“净明剑气?!你是……”她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骇然。
云隐面无表情,淡淡道:“滚。或者,留下。”
妙音圣女眼神变幻不定,看了看深不可测的云隐,又看了看气息沉稳、剑意含而不发的沈默,以及一旁虎视眈眈的追命。她知道今日绝难讨好。
“哼!今日便给这位先生一个面子。”妙音冷哼一声,身形再次化作一道粉红轻烟,向墙外掠去,只留下一串渐渐远去的娇笑和话语在夜空中回荡:
“沈国公,我们还会再见面的!那位故人……可是等了你很久呢!记住,‘凤魂’所在,非尔等所能想象!咯咯咯……”
庭院中重归寂静,只剩下细雨沙沙作响。
追命看向沈默和云隐:“此女功力诡异,身法莫测,远胜苏挽晴。”
沈默望着妙音消失的方向,手紧紧握着双龙佩。玉佩依旧温热,但刚才妙音提到“凤魂”时,那股温热似乎骤然强烈了一瞬。
故人?凤魂?
这两个词在他心中交织,燃起一团冰冷的火焰。
江南的水,比想象中更深。而这场烟雨中的博弈,才刚刚开始。真正的风暴,正在这看似温柔的水乡夜色下,悄然凝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