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霁峰上的积雪，在接连几个慷慨的晴日眷顾下，终于收敛了凛冽的锋芒，化作涓涓细流。
沿着山石的脉络悄无声息地渗入大地，或是悬挂在屋檐竹梢，滴滴答答，敲击出春日前奏的清音。
原本被纯白覆盖的世界，渐渐显露出深褐的土壤与点点倔强的绿意，空气里满是冰雪消融后特有的、清冽又富含生机的湿润气息。
这股生机也漫溢进了竹舍。
凌霜寒的身体恢复得比预想中更稳妥些，虽距离全盛时期依旧遥远，本源之伤仍需漫长温养，但至少已能脱离榻榻，凭借自己的力量，在舍内舍外缓步行走。
她依旧话少，周身却不再萦绕着那种令人望而却步的、近乎实质的冰寒剑气，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静的、内敛的平和。
午后，林晚在后山练习新领悟的冰系术法，弄得满身是汗，发间、衣襟上都沾了不少草屑和泥土。
她像只撒欢的小兽般跑回竹舍院子，正准备兴冲冲地去找沈嫣展示成果，却在门口撞见了正站在一丛新抽绿芽的湘妃竹旁、静静感受着午后暖阳的凌霜寒。
“凌师姐！”林晚立刻收敛了蹦跳的步子，规规矩矩地站好，声音却还带着奔跑后的微喘和雀跃。
凌霜寒闻声，缓缓转过头来。阳光透过竹叶的缝隙，在她苍白却已不再死寂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她的目光落在林晚身上，先是惯例的清冷一扫，随即，那冰蓝色的瞳孔微微动了动，视线聚焦在了小丫头略显凌乱的发顶——那里，几根细碎的草茎和一小片枯叶，正随着她的呼吸微微颤动。
林晚被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下意识伸手想去胡噜头发。
“别动。”
清冷的声音阻止了她的动作。林晚一愣，僵在原地。
只见凌霜寒微微上前一步，靠得近了些。
她比林晚高上许多，此刻微微垂首，伸出那只惯常执握霜华、斩妖除魔的右手。
那手指白皙、修长、骨节分明，带着习剑之人特有的力度与稳定，此刻却并未凝聚任何剑气，只是平静地、甚至带着几分生疏的迟疑，缓缓探向林晚的发间。
她的动作很慢，仿佛怕惊扰了什么，指尖在即将触碰到那些草屑时，有片刻的凝滞。
阳光勾勒着她低垂的侧脸轮廓，长而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浅浅的阴影，神情是前所未有的专注，仿佛在完成一件极其精细的任务。
终于，她的指尖轻轻拈起了那根最显眼的草茎。
动作轻柔得如同拂去花瓣上的露珠。接着，是第二根，第三根……她又用指腹小心地拂去那片枯叶，连带着一些细小的尘土。
整个过程沉默无声，只有微风拂过竹叶的沙沙轻响，和彼此清浅的呼吸。
林晚屏住呼吸，一动不敢动，只觉得凌师姐的手指冰冰凉凉的，触感却很柔软，带着一种奇异的、让人安心的感觉。
做完这一切，凌霜寒稍稍退后半步，再次端详了一下林晚的发顶，确认再无杂物，这才几不可查地点了下头，重新抬眸看向林晚，语气依旧平淡：“好了。”
林晚这才回过神，脸上绽开一个大大的笑容，带着无比的依赖和亲近：“谢谢凌师姐！”
凌霜寒没有回应这个笑容，但眼神似乎柔和了一瞬，只淡淡道：“去洗漱。”
“嗯！”林晚用力点头，欢快地跑开了。
这一幕，恰好被从厨房窗口望出来的沈嫣尽收眼底。
她手中还拿着准备清洗的灵蔬，看着院子里那短暂却无比温馨的互动，唇角不自觉地上扬，漾开一抹温柔至极的浅笑。
凌师姐她……真的在一点点改变。这种改变并非刻意，而是如同冰层下的暖流，自然而然，悄无声息，却无比真实。
傍晚时分，灶膛里跳跃的火光将小厨房映得暖融融的，药膳的香气混合着谷物的清甜，在空气中缓缓弥漫。
沈嫣正专注地看着砂锅里的火候，身后传来极轻的脚步声。
她回头，只见凌霜寒不知何时走了进来，正站在灶边不远处，暖黄的光晕勾勒着她清瘦的身影，冰蓝色的眸子映着跃动的火焰，少了几分不食人间烟火的清冷，多了几分静谧的暖意。
“需要我做什么？”她忽然开口，声音清冽如常，但那双望着沈嫣的眼睛里，却带着一丝极细微的、想要参与进来的探寻。
沈嫣微微怔住，心底最柔软的地方仿佛被轻轻触动。
她看着凌霜寒那副认真的模样，仿佛不是要帮忙做饭，而是准备承接什么重要的宗门任务。
她弯起眼角，将手边一篮刚洗好的、水灵灵散发着清香的“云梦菌菇”递过去，声音放得格外轻柔：“帮我把这个，撕成小片，好不好？”
凌霜寒接过那只编工细致的竹篮，低头看了看里面圆润饱满的菌菇，又抬头看了看沈嫣，似乎在确认指令。
然后，她走到一旁的小凳旁，姿态依旧带着剑修特有的挺拔，缓缓坐了下来。
她将竹篮放在膝上，伸出那双白皙修长、指腹带着常年练剑形成的薄茧的手，拈起一朵菌菇。
动作起初带着明显的生涩，似乎不知该从何下手。
她尝试着用指甲去掐，力道没控制好，菌菇边缘被掐得有些烂糊。
沈嫣在一旁看着，并不出声打扰，只是眼神愈发温柔。
凌霜寒蹙了蹙眉，盯着那朵被自己“摧残”的菌菇看了片刻，仿佛在反思。
然后，她换了方式，用两只手的指尖，小心翼翼地找到菌菇的纹理，然后顺着纹理，一点点、极其耐心地，将它撕开。
她的神情专注无比，冰蓝色的瞳孔里映着小小的菌菇，仿佛在拆解一道精妙的剑阵，认真得有些可爱。
撕完一朵，她将其放入旁边干净的瓷碗里，又拿起第二朵。
这一次，动作明显顺畅了一些，撕扯的力道也控制得更好了，菌菇片的大小虽然仍不算均匀，但已规整了许多。
沈嫣一边照看着粥锅，一边时不时用余光关注着她。
看着她低垂的眉眼，专注的侧脸，以及那双沾染了食材淡淡水渍、却依旧好看得惊人的手，心中被一种难以言喻的暖意和满足感填满。
这一刻的烟火寻常，比任何惊天动地的时刻，都更让她感到心安。
不知过了多久，凌霜寒将最后一朵菌菇撕好，仔细地放入碗中，然后将竹篮放到一边，抬起眸子看向沈嫣，那眼神清澈，带着一丝完成任务后的询问，如同等待师长检查功课的学子。
“好了。”她说。
沈嫣走过去，看着那一碗虽然卖相不算完美，但明显倾注了极大耐心的菌菇片，心软得一塌糊涂。
她拿起一片切好的、晶莹剔透如冰玉般的“雪晶萝卜”，递到凌霜寒唇边，声音里含着抑制不住的笑意：“辛苦了，尝尝这个，很清甜。”
凌霜寒看着突然递到嘴边的食物，明显愣了一下，冰蓝色的眼眸中闪过一丝罕见的无措。
她的目光在沈嫣含笑的眼睛和那片剔透的萝卜之间游移了一瞬，耳根似乎悄悄漫上一点极淡的粉色。
她迟疑着，最终还是微微启开了那淡色的唇瓣，就着沈嫣的手，极小口地咬了下去。
萝卜清脆，汁水清甜，在口中化开。
她慢慢地咀嚼着，长睫低垂，掩去了眸中可能流转的情绪。
“甜吗？”沈嫣轻声问，指尖还残留着她唇瓣微凉的触感。
凌霜寒咽下口中的食物，才抬起眼帘，望向沈嫣，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嗯。”
窗外的夕阳恰好沉入远山，将最后一片瑰丽的霞光涂抹在天际。
厨房里，灶火噼啪，粥香袅袅，两人一站一坐，身影被暖光拉长，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幅宁静而温暖的画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