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裱糊铺的柜台积着层薄灰,是岁月落在木头上的霜。苏晚用软布擦过第三遍时,指尖忽然触到个冰凉的物件——藏在叠成方块的油纸下,油纸边角已经发脆,一掀就裂了道缝,露出只铜制风灯的轮廓。灯身缠着圈暗红色的绳,绳结处沾着些细碎的樟木渣,混着灰,像是从时光深处带回来的痕迹。

“这是……”她把风灯捧起来,掌心瞬间被铜皮的凉意浸透。灯杆上刻着细密的纹路,不是花纹,是些歪歪扭扭的线条,硌得掌心发疼,像谁用指甲反复划过,把心事都刻进了铜里。凑近了看,纹路的沟壑里嵌着点发黑的东西,苏晚用指尖刮下来一点,捻在指腹搓了搓,是些干燥的纤维,带着点熟悉的樟木香气——和后院藏旧信的铁皮盒味道一模一样,淡得像隔了层雾,却又清晰得能勾出记忆。

沈砚之刚从临安北的旧货摊回来,怀里揣着本泛黄的账册,纸页都卷了边,是泉亭驿老驿站的登记本。听见柜台后的动静,他转身时,正撞见苏晚举着风灯往窗边的亮处凑。夕阳的光落在灯上,铜皮泛着暖黄的光,灯芯早已烧尽,只剩截焦黑的棉线,蜷在灯座里,像根缩成一团的小虫,安静得让人心慌。

“小心烫。”他下意识地伸手要接,指尖却先一步碰到了灯身缠着的红绳。那绳看着像普通的棉绳,摸起来却带着点异样的韧性,纤维里混着些极细的丝,在光下泛着淡淡的光泽,不是棉的白,是偏黑的褐,像头发的颜色。

“这不是棉绳。”苏晚忽然按住他的手,力道不大,却带着股笃定。她另一只手轻轻扯下根线头,凑到鼻尖闻了闻,没有棉的糙气,反而有种淡淡的、类似皂角的味道——是祖母年轻时用的洗发皂,去年在临安北的老梳妆盒里,她还见过那块剩了半截的皂角,“是头发……掺在麻线里编的。你看这丝的粗细,还有这颜色,和奶奶梳下来的头发一模一样。”

沈砚之的呼吸顿了半拍,指尖猛地攥紧了手里的账册。他想起祖母信里夹着的那句话,写在张碎纸上,字迹已经洇开:“你祖父总爱把我的头发缠在东西上,说‘青丝系着魂,不管走多远,扯着头发就能找回来’。”他赶紧从袖中摸出那方残荷绢帕,帕子边角的流苏里,果然也缠着几根极细的发丝,黑中带点灰,是岁月也褪不去的痕迹,绕在绢丝上,像根解不开的结。

风灯底座的边缘,刻着个极小的“沈”字,刻痕边缘发毛,是被指尖摩挲了千百遍的模样。苏晚试着旋了旋灯座,铜制的螺纹“咔嗒”一声转开,里面没有灯油,只有层薄薄的灰,细得像面粉,是灯芯烧尽后落下的烬。灰里沉着枚银质小簪,簪身已经氧化发黑,却仍能看出当年的亮,簪头是半朵荷花,花瓣的纹路刻得极细,正好能和她发间那支拼合成整朵——那支是沈砚之今早刚给她的,说是从钱塘旧宅阁楼的梳妆盒里找到的,当时盒里还垫着块红绒布,和铁皮盒上的是同一块。

“簪子怎么会在这儿?”苏晚的指尖发颤,捏着簪子的手轻轻晃,簪身内侧刻着的“鸾”字被磨得发亮,是祖母的名字,笔画里还嵌着点胭脂屑,“奶奶说这支簪子是她嫁人的时候戴的,后来丢在了泉亭驿,怎么会在风灯里?”

沈砚之没说话,只是用指甲轻轻刮了点灯座里的灰,凑到窗边的光下细看。灰里混着些细碎的纸屑,白得像雪,他小心翼翼地挑出几片,拼凑起来能看出是“临安北”三个字,墨迹浓淡不均,与他在网吧老板那儿找到的那封旧信如出一辙——祖父写“临”字时,总爱把竖画写得歪一点,像被风吹得倾斜的纸鸢。

“去后院。”他忽然抓起风灯,声音发紧,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喉咙。苏晚赶紧跟上,手里攥着那支荷花簪,指尖还沾着灯座里的灰。铺子里屋的门“吱呀”一声响,后院的老槐树影在月光下摇摇晃晃,像张被风吹动的网,把整个院子都罩在里面。沈砚之蹲在埋铁皮盒的青石板旁,把风灯往地上一放,灯杆的影子正好落在第三块砖上——砖缝里嵌着的红布角,与风灯上的红绳是同一个色,都是那种褪了的暗红,像凝固的血。

“挖开。”他的声音比刚才更哑,苏晚递过铜凿子的手也在抖,凿子的木柄被汗水浸得发滑。这一次,青石板下没有樟木盒,只有个更深的土坑,坑壁还留着当年挖的时候的指痕,坑底铺着层油纸,油纸已经发黑,一碰就碎。油纸下裹着个黑布包,布是粗麻布,边缘已经烂了,解开时,一股浓烈的樟木味混着点淡淡的血腥气涌出来——不是新鲜的血,是干了几十年的血渍味,淡得像错觉,却又牢牢钻进鼻子里。

布包里裹着的,是一绺用红绳捆着的头发,黑中泛着霜白,像墨里掺了雪,绕成个圆环状,中间缠着张揉皱的纸条,纸已经脆得像枯叶,稍微一碰就怕碎。

苏晚屏住呼吸,用指尖轻轻展开纸条。上面的字迹已经洇开,墨色发淡,却能看清开头“民国八年,冬”几个字,下面画着只纸鸢,翅膀被拦腰画了道线,刻得极深,纸背都透出了毛边,像被生生扯断,连带着纸鸢的尾巴都歪了,像在哭。

“是爷爷的字。”沈砚之的指尖抚过纸鸢的断痕,指腹能摸到纸面下凸起的刻痕,那是用指甲反复划出来的,“民国八年冬天,奶奶说过,那年雪下得特别大,爷爷去泉亭驿送纸鸢,说是给临安北来的客商,就再也没回来。她去泉亭驿找了三次,只捡到只断了线的蝶鸢,翅膀上缠着几根头发,当时她就知道……”

他没说下去,苏晚却懂了。她忽然想起奶奶临终前的呓语,当时奶奶已经说不出完整的话,只是反复念叨:“他总说,等编完一百根青丝绳,就用风灯照我回家……可那风灯,总在泉亭驿的方向亮着,我去了三次,只捡到只断了线的纸鸢,翅膀上缠着他的头发,还有半支荷花簪……”

苏晚把那绺头发捧起来,月光透过发丝,能看见里面混着些银白色的丝——是岁月在黑发里埋下的雪,每一根都藏着等待。红绳的结打得极紧,是祖父常用的“死结”,他说“死结扯不断,念想就不会散”。苏晚解了半天才拆开,手指被绳勒得发红,绳结里掉出个更小的纸团,展开是片撕下来的账册页,纸边还留着撕痕,上面记着行小字,字迹清瘦,却带着点认真:“阿鸾青丝,第七十三根,编于余杭巷裱糊铺,今日风大,纸鸢没放起来,她笑我手笨。”

“七十三根……”沈砚之忽然想起前院柜台下的那个旧木箱,是祖父当年装纸鸢的箱子,里面装着七十二只没完工的纸鸢,每只翅膀的竹骨里都藏着根红绳,当时他还纳闷,为什么每只都只糊了一半,“加上这根,正好七十四根。他是想编满一百根,每根都对应一只纸鸢,等编完了,就带着纸鸢去临安北找奶奶。”

他转身往铺子前院跑,脚步踩在青石板上,发出“噔噔”的响,像在追赶什么。苏晚抱着那绺头发跟在后面,风灯在手里晃得厉害,灯光把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忽长忽短,像两只被线牵着的纸鸢,怕被风吹散。木箱被翻倒时,纸鸢散落一地,竹骨碰撞的脆响里,沈砚之蹲在地上,一根一根数着翅膀里的红绳——一根,两根,三根……七十二根,每根绳头都系着个小布条,布条是用宣纸剪的,上面用墨写着日期,从“民国八年正月初三”一直排到“民国八年冬月廿一”,一天都没断。

最后那只纸鸢是只沙燕,翅膀只糊了一半,宣纸上还留着没干的墨痕,画着半朵荷花。竹骨上缠着的红绳松松散散,像是没来得及系紧,布条上的日期被血渍晕开,暗红色的血把纸都浸透了,只能看清“泉亭”两个字,笔画歪歪扭扭,像是写的时候手在抖。

“他没编完。”苏晚的声音带着哭腔,眼泪砸在纸鸢的竹骨上,溅起点灰,“他想编满一百根,用风灯照着你奶奶回家,可他走到泉亭驿,就走不动了……这只沙燕,是他最后糊的,还没来得及系紧红绳,还没来得及写上完整的日期……”

沈砚之没让她说下去,只是伸手把她扶起来。他从沙燕风筝的竹骨里抽出那根红绳,轻轻拽了拽,绳很长,正好能和风灯上的红绳接在一起,长度绕着风灯缠三圈还剩一截。他把那绺头发小心地缠在灯杆上,一圈一圈,像在把散了的念想重新缠起来,再用两根红绳系紧,系成祖父常打的死结。刚系完,风灯忽然轻轻晃了晃,明明没有风,灯杆却颤了颤,像有谁在轻轻碰它。

“你看。”沈砚之指着灯座,刚才那截焦黑的灯芯不知何时掉了出来,露出个空心的竹管,竹管里塞着张叠成方块的纸,纸是用浆糊粘在管里的,刚才风灯一晃,浆糊松了,纸就露了出来。

苏晚小心翼翼地把纸抽出来,展开时,纸页发出“沙沙”的响,像蝴蝶扇动翅膀。纸上是幅简笔画,画着两个小人站在钱塘江岸,男人手里举着风灯,灯光画得圆圆的,像轮小月亮;女人的发梢缠着红绳,绳头系在风灯杆上,两人的影子叠在一起,像张拼好的纸鸢。画的角落写着行字,墨迹浅得几乎看不见,苏晚凑到灯前才看清:“灯烬了,绳不断;人走了,魂不离。”

苏晚忽然想起奶奶的红布帕,帕子边角总在夜里泛着淡淡的光,当时她问奶奶为什么,奶奶笑着说:“这里面混了头发烧的灰,能跟着魂走,不管我在哪儿,你爷爷都能顺着光找到我。”她摸出发间的荷花簪,把两半簪头拼在一起,正好是朵完整的荷花,花瓣的纹路严丝合缝。她把簪子放在画上,簪头的影子落在两个小人的脸上,像把圆了的月亮,把所有的空缺都补上了。

“他们没走远。”沈砚之把风灯重新挂回铺檐的木钩上,红绳在风里轻轻颤动,与屋檐下挂着的纸鸢竹骨碰出细碎的响,“你听,这声音像不像有人在说‘回家’?像不像爷爷在牵着奶奶的手,顺着红绳往回走?”

苏晚没说话,只是把那绺头发小心地缠回红绳里,塞进风灯座,又把那半支荷花簪也放了进去——现在,簪子齐了,头发齐了,念想也齐了。月光落在风灯上,红绳泛着淡淡的银光,像谁的指尖正顺着绳头,一点点往家的方向摸,每摸一下,红绳就颤一下,像在回应。

远处传来钱塘江的潮声,混着老槐树的叶响,像首没唱完的歌,温柔地飘进裱糊铺。沈砚之牵着苏晚的手,站在屋檐下,望着风灯的影子,忽然明白祖父没说出口的话——有些牵挂,不是烧尽的灯芯,不是磨断的纸鸢线,是缠在骨血里的青丝,是系在风灯上的红绳,哪怕青丝成雪,风灯成烬,也会牢牢缠着,等着那个归期,等着把散了的人、断了的念想,重新系成一个圆。

风灯的影子落在地上,与两人的影子叠在一起,像三只靠在一起的纸鸢,再也不会被风吹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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