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起时,黄林寺的槐叶落得满地都是,踩上去沙沙作响。林异拿着扫帚清扫落叶,发现每片叶子背面都有细小的牙印,密密麻麻的,像是被什么东西细细啃过。
玄阳背着手走过,看到他盯着落叶发愣,捻着念珠开口:“这是山精在觅食,入秋后它们精气不足,就靠啃食树叶充饥。”
林异抬头问:“师傅,山精会害人吗?”
“山精性怯,不惹它便无害。”玄阳指了指寺门右侧,“把落叶堆到那里,浇上符水烧掉,免得它们夜夜来扰。”
林异依言将落叶堆成小山,玄阳递给她一碗混着朱砂的符水。他将符水均匀浇在落叶上,划亮火折子点燃。火堆燃起的刹那,飘起无数火星,在空中聚成个尺高小孩的形状。那火孩围着林异转圈,发出咯咯的笑声,明明是火焰却带着刺骨的寒意,灼烧感顺着脚踝往上爬。
他慌忙掏出桃木剑——这是他请了悟师兄做的,剑身上刻着简单的“镇煞”符咒。“孽障!”林异挥剑砍去,火星突然炸开,在空中留下串焦黑的脚印,像有人光着脚跑过。
玄阳不知何时站在门口,手里捏着张黄符:“这是饿死鬼化的火灵,你用桃木剑伤不了它,它靠吸食恐惧为生。”老和尚掷出的黄符在空中自燃,化作道火线缠住火孩,火星瞬间熄灭,只留下股焦糊味。
林异低头看着桃木剑上的缺口,这是他最近最爱惜的东西,此刻却显得那么没用。“师傅,为什么我的剑伤不了它?”
“镇鬼靠的不是法器,是心。”玄阳捡起片带牙印的叶子,“你挥剑时眼里全是恐惧,这正是它想要的。你眼里的恐惧,比任何鬼怪都可怕。”
秋收后,果然山下传来消息,说有户姓王的人家孩子被狐狸精勾走了,全家急得团团转,特意来寺里求玄阳下山。玄阳让林异跟着去看看,这是他第一次正式出任务。
路上林异问:“师傅,狐狸精真像说书人讲的那样会变美女?”
玄阳冷哼一声:“妖物化形,无非是投人所好。世人贪色,便化美女;世人贪财,便化富商,终究是心魔所引。”
那户人家的院子里种着棵老石榴树,树上挂满红透的果子,看着喜庆,树下却埋着件小孩的衣服,衣角露在外面,沾着泥土。林异凑近细看,发现树干离地三尺处有个黑洞,那里渗出暗红的汁液,像在流血。
“狐狸精就藏在树里。”林异指着树干上的洞对玄阳说,“它用孩子的衣服养果子,这些石榴看着红透,其实是吸了孩子的精气。”
玄阳点头:“眼力见长,你来动手。”
林异深吸口气,将玄阳给的镇魂针扎进树洞。树干剧烈摇晃起来,落下满地石榴,每个果子落地都“啪”地裂开,里面没有果肉,全裹着根乌黑的头发。
忽然狂风大作,一个穿白衣的女人从树里飘出来,脸长得和画上的仙女一样,肌肤胜雪,眉眼含情,指甲却又尖又长,泛着青光。
女人瞅着玄阳,却走向林异:“小郎君陪我玩玩好不好?”女人的声音甜得发腻,带着股奇异的香气,伸手就要摸他的脸。林异闭着眼念起了悟教的“清心诀”,手里的符咒不知不觉飘向女人后背,停在女人背上突然发烫,烫得它心口发疼。
女人尖叫着后退,身上的白衣渐渐褪去,化作只毛茸茸的白狐,拖着蓬松的尾巴逃进了树林。林异睁开眼,看见树洞里露出个小孩的衣角,叫来王家人赶紧挖开泥土,把昏迷的孩子抱了出来。
玄阳见林异使用符篆,也没有追问,似乎默许了他使用,还提示了符篆的妙用和手法。
回到寺里时,月光格外明亮,照得石板路泛着白光。了悟在藏经阁门口等着他,手里拿着本线装书。“师弟回来了?”他把书递过来,“这是师傅留给我的符咒大全,手抄本,你拿去看吧,对你练符有好处。”
书皮已经泛黄,边角磨损严重,里面夹着片干枯的银杏叶,叶脉清晰得像符咒的纹路。林异摸着粗糙的书皮:“这太珍贵了,我不能要。”
“拿着吧,”了悟把书塞进他怀里,“师傅说过,好东西要给用得上的人。你有阴眼,学符比我们都快,将来能救更多人。”
深秋的夜越来越冷,林异总在半夜被冻醒。禅房的窗户糊了新纸,却挡不住从墙缝钻进来的阴风,吹得人骨头缝都发凉。
林异开始做噩梦,梦见自己被埋在土里,四周一片漆黑,无数只冰冷的手从地下伸出来抓他的脚踝,越挣扎抓得越紧。
每次惊醒时,都发现枕头边放着颗酸枣,红彤彤的,带着淡淡的甜味。这是了悟偷偷塞给他的。这天早上,了悟见他眼下乌青,拉着他到僻静处。
“师弟是不是做噩梦了?”了悟从怀里掏出个布包,里面全是酸枣,“后山的酸枣能安神,我昨天摘的,你拿回去晚上吃。”
他帮林异包扎梦里被鬼抓出的伤口,伤口在胳膊上,三道血痕很深,还在渗血。了悟的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什么:“等过了霜降,山里的酸枣更甜,我带你去摘,顺便教你认安神的草药。”
林异点头,心里暖烘烘的,在这冰冷的寺院里,了悟是唯一真心待他的人。可还没等到霜降,了悟就出事了。
那天林异在禅房偷偷画符,正练着了悟教的“驱邪符”,玄阳突然推门进来。老和尚看见桌上的符纸,脸色骤变,抓起墙上的戒尺就打过来:“谁让你私自学画符的?连使用都还在不会就开始画符,这会折损阳气的,阴气增重,迟早被鬼抓走,佛门弟子不守规矩,留你何用!”
林异吓得闭上眼,预想中的疼痛却没落下。他睁开眼,看见了悟扑过来挡在他身前,戒尺重重落在他背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一下,两下,三下……血很快顺着僧袍的缝隙往下渗,在灰色的布料上晕开一朵朵暗褐色的花。
“师傅,是我教他的!”了悟疼得声音发颤,却依然挺直身子,“师弟总被鬼缠,我怕他出事……要罚就罚我吧!”
玄阳怒气未消,戒尺打得更重:“你身为师兄,自己都还没有学透,知不知道这样会适得其反,该罚!”
林异攥紧拳头,指甲深深嵌进肉里,血珠从指缝渗出。他看着了悟疼得发抖的背影,看着玄阳冷漠的脸,第一次如此痛恨自己的无力。他明明学会了扎针,明明能送走替死鬼,却连保护自己想保护的人都做不到。
“够了!”林异突然大喊,冲过去想拉开了悟,“师傅要罚就罚我,是我自己要学的!”
玄阳停下戒尺,冷冷地看着他:“哦?你倒有骨气了?敢跟为师顶嘴了?”
“弟子不敢,”林异咬着牙,“但这事与师兄无关,所有惩罚我一人承担。”
“好啊,”玄阳冷笑,“既然你这么有担当,就去后山禁闭三日,在祖师洞前跪着反省,一日不许进食,什么时候想通了什么时候回来。”
祖师洞在后山深处,传说洞里有历代高僧的灵骨,阴气极重,夜里常有鬼怪出没。了悟急道:“师傅不可!后山阴气重,师弟身子弱,禁不起三日禁闭!”
“再多言连你一起罚!”玄阳瞪了他一眼,转身就走。
林异扶着摇摇欲坠的了悟,眼眶发热:“师兄,谢谢你。”
了悟忍着疼笑了笑:“傻师弟,说什么谢。你去后山要小心,洞里阴冷,我给你缝了个艾草包,能驱寒。”他从怀里掏出个小小的布包,里面装着晒干的艾草,散发着清香。
在一处转角里,了尘发出一阵暗笑。
林异接过艾草包,紧紧攥在手里。去后山的路上,秋风萧瑟,落叶纷飞,他回头望了眼藏经阁的方向,心里暗暗发誓:一定要快点变强,强到能保护自己,也能保护想保护的人。
祖师洞洞口狭窄,里面漆黑一片,只有石壁上渗着水珠,滴答作响。林异跪在洞前,膝盖很快就麻了。夜里风很大,吹得洞外的树枝哗哗作响,像有人在哭。他听见身后有脚步声,回头却什么也没有,只有地上的影子被月光拉得很长,像个披头散发的女人。
“谁?”林异握紧艾草包,想起了悟教他的,艾草能驱邪。
影子晃了晃,没说话。林异想起玄阳的话,镇鬼靠的是心,他深吸一口气,挺直脊背:“我是黄林寺弟子林异,在此修行,妖魔鬼怪速速退散!”
影子似乎愣了愣,慢慢缩了回去。林异松了口气,才发现后背全是冷汗。他靠着石壁坐下,掏出了悟给的符咒大全,借着月光翻看。书上的字迹工整,还有不少注解,都是了悟师兄的心得,林异越看越入迷,渐渐忘了时间。
第二天早上,他被鸟鸣吵醒,发现洞口放着个野果,红彤彤的,像是山里的山楂。他想起了悟,也许是师兄偷偷送来的。正吃着野果,忽然听见洞外有响动,像是有人在打架。
林异悄悄探出头,看见个穿黑衣的人影正和只青面獠牙的鬼怪打斗。那人影动作利落,手里的桃木剑舞得虎虎生风,招式和他的很像,却更熟练。鬼怪发出刺耳的尖叫,被桃木剑刺中胸口,化作黑烟消散。
黑衣人转身,林异才发现是了尘。他惊讶地张大嘴,没想到平时只会欺负人的了尘,竟然有这么厉害的本事。
了尘看见他,脸色变了变:“你看什么?师傅让我来送吃的。”他把个布包扔过来,里面是两个窝头。
林异捡起窝头:“谢谢师兄。”
了尘别过脸:“谁要你谢?我只是奉命行事。”他顿了顿,“洞里阴气重,晚上别乱走,有些东西你对付不了。”说完转身就走,脚步有些仓促。
林异看着他的背影,心里很疑惑。了尘虽然总欺负他,却不像坏人,为什么他要装作什么都不会?
第三天傍晚,玄阳来接他回寺。老和尚看着他:“想通了吗?”
林异点头:“弟子明白了,学本事不是为了逞强,是为了保护。”
玄阳没说话,转身往回走。林异跟在后面,发现老和尚的脚步有些蹒跚,不像平时那么稳健。回到寺里,他第一时间去找了悟,却发现禅房空无一人,只有桌上放着包好的酸枣,旁边压着张纸条,上面是了悟清秀的字迹:“师弟,我去山下采草药,归期不定,你要好好练针,待功力深厚之后,再画符,照顾好自己。”
林异拿起酸枣,心里空落落的。他问其他僧人,都说没看见了悟下山。玄阳说:“了悟犯了寺规,被罚去面壁思过,你不必找他。”
林异知道玄阳在骗他,却不敢追问。他回到自己的禅房,把艾草包放在床头,翻开符咒大全,借着烛光仔细研究。书上夹着的银杏叶轻轻晃动,像是在鼓励他。
深秋的风穿过窗棂,带着寒意,林异握紧了手里的银针。他知道,不管了悟去了哪里,不管这黄林寺藏着多少秘密,他都要继续变强。因为只有变强,才能在这人鬼混杂的世界里活下去,才能找到真相,才能保护那些重要的人。窗外的月光格外明亮,照亮了他眼里的坚定,这个秋天的考验,还在继续,而他已经做好了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