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急通道的出口,隐藏在一条被茂密灌木和风化巨石掩盖的干涸河床裂缝里。季西风推开最后一道伪装成岩石的轻质挡板,一股混合着草木清香和腐烂枝叶气息的、冰冷而新鲜的空气瞬间涌入肺腑,让他因长时间处于浑浊环境中而有些昏沉的头脑为之一清。
外面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山林沉浸在一种近乎绝对的寂静中,只有不知名的夜虫在草丛间发出细碎的鸣叫,更远处,偶尔传来一声夜枭凄厉的啼鸣,划破夜空,带来一种原始而未知的悸动。
季西风没有立刻行动。他像一尊石像般匍匐在裂缝边缘,锐利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缓缓扫过视线所及的每一寸黑暗。耳朵捕捉着风中传来的任何一丝不寻常的声响。他维持这个状态超过十分钟,直到确认附近没有人类活动的迹象,才如同猎豹般悄无声息地滑出裂缝,迅速隐入一旁浓密的树影之下。
根据离线地图和沈居安预先设定的路线,他需要向东南方向穿越这片绵延的山林,才能抵达那个标记中的小镇。没有路,只有依靠指北针和记忆中地图的轮廓,在藤蔓缠绕、荆棘遍地的原始森林中艰难跋涉。
每一步都需小心翼翼。脚下的腐殖层松软湿滑,布满盘根错节的树根和隐藏的碎石。他尽量选择动物行走留下的依稀小径,避开开阔地带,身体最大限度地利用树木和岩石作为掩护。手中的强光手电只在确认前方地形时短暂开启,且立即用身体遮挡住大部分光线。
寂静的山林并非死寂。他能听到自己压抑的呼吸声,心脏在胸腔内沉重而缓慢地搏动,以及衣物摩擦过灌木时发出的细微沙沙声。这些声音在绝对的安静中被无限放大,反而加剧了神经的紧绷。他感觉自己的每一个感官都被提升到了极致,任何风吹草动都可能意味着致命的危险——可能是“影武者”的巡逻队,也可能是这片原始地带本身潜藏的威胁,比如毒蛇,或者更大型的野兽。
时间在艰难的跋涉中缓慢流逝。天色由墨黑转为深蓝,林间开始透下微弱的天光,驱散了些许黑暗,但也让他的行踪更容易暴露。他必须在天色大亮前,尽可能远离避难所,并找到一处足够隐蔽的地点进行短暂休整,等待下一个夜晚的降临。
汗水浸透了他的内衣,冰冷地贴在皮肤上。手臂和脸颊被尖锐的荆棘划出细小的血痕,火辣辣地疼。但他毫不在意,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感知环境和规划下一步路线上。背包的带子勒在肩膀上,里面装着的是沉甸甸的希望,也是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的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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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深埋地下的避难所内,时间以一种更为煎熬的方式流逝。
宋晚的低烧并未褪去,反而在黎明时分有加剧的趋势。她的额头滚烫,双颊泛起不正常的红晕,嘴唇干裂起皮,呼吸也变得越发急促困难。昏睡中,她开始断断续续地呓语,声音破碎而充满恐惧。
“妈……别走……冷……好冷……”
“西风……危险……快跑……”
“孩子……我的孩子……”
沈居安尝试用最后的物理降温贴和沾湿的纱布为她擦拭额头和脖颈,但效果甚微。他看着她痛苦的模样,听着那令人心碎的呓语,一贯冷静的脸上也出现了裂痕。他再次检查了药品储备,依旧是空空如也。一种深切的无力感攫住了他。他精通数据和网络,能构建虚拟世界的铜墙铁壁,此刻却无法驱散一个病人身上最基础的高热。
阿永紧握着武器,守在入口处,像一尊沉默的守护神,但紧抿的唇线和不时望向宋晚方向的眼神,暴露了他内心的焦灼。
而角落里的张文瑾,不知何时抬起了头,正静静地看着这一切。她的目光在宋晚痛苦的脸上停留了很久,然后又移到沈居安焦虑的背影上,最后,落回自己脖颈间那个冰冷的金属项圈。项圈的指示灯发出规律的、微弱的绿光,代表着她生命体征平稳,也代表着她被牢牢禁锢的身份。
宋晚的又一声带着哭腔的呓语传来,像是在求救,又像是在绝望的深渊中挣扎。
张文瑾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指甲掐进了掌心。她想起了自己的母亲,那个同样在病痛和绝望中离去的女人。那种眼睁睁看着至亲受苦却无能为力的感觉,像梦魇一样缠绕了她十几年。
一种复杂的情绪在她心底翻涌。有兔死狐悲的怜悯,有对季西风独自外出冒险的不以为然(认为这是愚蠢的冲动),或许,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被这绝境中相互依存的情景所触动的东西。
她突然开口,声音因长时间沉默而异常沙哑:“一直这样物理降温没用。她需要散热,也需要水分。”
沈居安猛地回头看向她。
张文瑾迎着他的目光,语气平淡,听不出情绪:“把她的外衣解开一些,用稍微湿润的布垫在腋下和腹股沟,那里血管丰富,散热快。还有,想办法让她喝点水,哪怕只是一小口,一点点润湿嘴唇也行。脱水比发烧更致命,尤其是对她现在的情况。”
她的语速不快,带着一种久病成医般的、不合时宜的冷静。
沈居安愣了一下,随即立刻反应过来。他顾不上询问她为何懂得这些,立刻按照她说的,小心翼翼地帮宋晚调整姿势,用干净的湿布进行物理降温。阿永也默默递过来一个装了点清水的杯子。
他们的动作带着一种笨拙的急切,仿佛抓住了溺水前的最后一根稻草。
张文瑾说完那些话后,便重新低下头,不再看他们。没有人知道她此刻内心正在经历怎样的风暴。是冷漠旁观者偶然的良心发现?是为了换取更好的处境而进行的表演?还是那被仇恨冰封已久的心湖,终于被这地底绝境中的生命挣扎,撬开了一丝微小的缝隙?
她不知道。她只知道,当听到宋晚无意识呼唤“孩子”的时候,她心脏的某个角落,尖锐地刺痛了一下。
山林中,季西风正与自然和潜在的敌人搏斗。
心牢里,一场关于生存、信任与人性的无声战役,也在同步上演。
而希望,依旧渺茫得如同风中残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