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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到开饭时间了。

今天来来的饭店来了一位贵妇人和她的专职健身教练。

王记饭店那扇厚重的雕花木门隔绝了外面世界的喧嚣,却关不住空调冷气里浮动的、饭菜的香气与人声的低语。正是饭点,大厅里人影绰绰,杯盘轻响。巩丽坐在靠窗的卡座里,厚重的丝绒窗帘半掩着,将午后有些灼人的阳光滤成一片朦胧的金黄,斑驳地洒在她面前的深色实木桌面上,也洒在她搁在桌沿、那截保养得宜的手腕上。一枚冰种翡翠镯子温润地圈在那里,水头极好,衬得皮肤愈发白皙。她对面,张阳,那个二十出头的健身教练,穿着件紧身的黑色t恤,勾勒出饱满流畅的胸肌线条,年轻蓬勃的气息几乎要破开这餐厅里沉淀的、属于中年人的沉闷空气。他刚从取餐处回来,只拿了一套餐具——一个素净的白瓷碗,一双乌木镶银头的筷子。

他熟练地拨动着碗里的米饭,夹起一块裹着浓郁酱汁的红烧肉,又小心地舀了点汤汁浸润的米饭。他没有自己吃,而是侧过身,手臂越过小小的桌面,将那一勺饭菜稳稳地送到了巩丽的唇边。他的动作带着一种刻意的、舞台表演般的温柔流畅,眼神专注地落在她脸上,唇角微微勾起一个恰到好处的弧度。

“宝贝,”他的声音压得低低的,带着一种年轻人特有的磁性,却又刻意揉进几分黏糊的甜腻,“来,张开小口口,吃一小口,啊?”那语气,像哄一个懵懂无知的孩子。

巩丽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微微启唇。温热的食物触碰到她的嘴唇,她顺从地含了进去。酱汁的咸鲜和米饭的软糯在口中弥漫开。她咀嚼着,目光却有些飘忽,越过了张阳年轻英俊、带着讨好笑意的脸,落在了窗外。行道树的叶子在阳光下闪着油亮的光,一个穿着校服的男孩背着沉重的书包,被母亲牵着手匆匆走过。她咽下那口饭,舌尖尝不出什么滋味,只觉得喉咙里有点莫名的干涩。

“好吃吗?”张阳的声音将她飘远的思绪拉了回来。他眼里盛满了期待,像个等待夸奖的孩子,又夹起一块鲜嫩的鱼肉,再次递到她唇边。

“嗯。”巩丽应了一声,声音不大,带着点习惯性的顺从。她再次张口。餐厅里背景音乐是舒缓的钢琴曲,邻桌隐约传来谈论股票涨跌和学区房价格的只言片语。这一切构成一种模糊的背景音,而她,像被隔离在一个小小的、由张阳刻意营造的、名为“宠爱”的玻璃罩子里。她能感觉到周围似乎有几道视线似有若无地扫过他们这一桌——一个年轻健硕的男人,如此细致地喂食一个明显年长许多的女人,这画面无论如何都带着点不协调的奇诡。一丝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热度爬上巩丽的耳根,那不是羞涩,更像是一种被置于聚光灯下审视的不自在。她下意识地想把身体往后靠,离那殷勤递过来的勺子远一点,但最终只是微微偏了下头,依旧张开了嘴。

“慢点嚼,”张阳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刻意的宠溺,手指还轻轻拂过她的嘴角,动作轻柔得像羽毛,“别噎着,我的宝贝。”

这过分的亲昵让巩丽胃里那点刚吃下去的食物微微有些翻搅。她垂下了眼睫,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眼底深处的倦意和一丝难以言喻的空洞。她端起面前那杯温热的柠檬水,小口啜饮着,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短暂的清明。

“这钱花得值吧?”张阳放下筷子,身体放松地靠向柔软的卡座靠背,姿态带着一种年轻雄性特有的、掌控猎物般的惬意。他拿起餐巾,姿态优雅地擦了擦自己其实很干净的嘴角,眼神却灼灼地落在巩丽脸上,带着评估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王记的私房菜,位置难订得很。要不是我提前一周就托了关系,我们今天还吃不上这一口呢。”

他刻意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巩丽腕上那只价值不菲的翡翠镯子,又掠过她放在一旁椅子上、那个限量版的爱马仕手袋,嘴角的笑意更深了,带着点年轻人特有的、对财富不加掩饰的艳羡和占有欲。“不过嘛,对你来说,这点订位的小钱,算什么呢?对吧,丽丽?”

他故意把“丽丽”两个字叫得又软又黏,尾音拖长,带着撒娇的意味,仿佛在提醒着某种心照不宣的交易关系。

巩丽握着水杯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骨节微微泛白。杯壁上凝结的水珠沿着她的指尖滑下,留下一道冰凉的湿痕。她没有看他,目光落在桌布繁复的刺绣花纹上,声音平平的,没什么起伏:“嗯,你费心了。”

“费心是应该的嘛!”张阳立刻接话,身体前倾,手肘撑在桌面上,那张年轻英俊的脸庞凑近了些,压低了声音,带着一种分享秘密的亲昵,“伺候好我的宝贝,不就是我的工作?再说了,王总那么大方,每月十万块零花钱准时到账,还有给咱儿子的五万……啧啧,”他咂了咂嘴,眼神里闪烁着毫不掩饰的、对财富的向往,“这买卖,简直太划算了!王总在外头爱怎么玩怎么玩,你爱怎么过怎么过,大家各取所需,多好!互不干涉,自由自在,多少人羡慕都羡慕不来呢!”

“互不干涉”四个字,像几根细小的冰针,猝不及防地扎进巩丽的耳膜,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她握着水杯的手指又收紧了几分,指节绷得发白。杯中澄澈的水面,倒映出天花板上水晶吊灯支离破碎的光影,也模糊地映出她自己的脸——一张依旧美丽,却仿佛被一层无形釉质覆盖、失去了鲜活表情的脸。

张阳还在说着什么,语调轻快,带着一种身处“优渥交易”中的自得:“……所以说啊丽丽,你就放宽心,该享受就享受。有我陪着,总比你一个人守着那空荡荡的大房子强,对吧?你看你现在,气色多好……”

他的声音渐渐变成一种嗡嗡的背景噪音。巩丽的思绪被那四个字猛地拽走,拽回了十年前那个同样闷热得让人窒息的下午。

记忆带着南方夏天特有的、黏腻潮湿的热浪扑面而来。空气沉重得如同浸透了水的棉被,紧紧裹挟着皮肤。巨大的落地窗外,精心打理的花园里,几株昂贵的名品玫瑰在烈日下蔫头耷脑,连平时叽叽喳喳的鸟儿都躲得没了踪影。屋子里冷气开得很足,巨大的水晶吊灯折射着冰冷的光,昂贵的波斯地毯吸走了所有的脚步声,只剩下令人心慌的死寂。

王建国回来了。他高大的身影出现在玄关,带着一身风尘仆仆的气息,还有一丝若有若无、与家里惯用的香氛截然不同的、甜腻的香水味。他脱下剪裁完美的西装外套,随手递给一旁垂手肃立的保姆,动作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感。他的目光扫过空旷得有些过分奢华的客厅,最后落在坐在巨大沙发一角的巩丽身上。她穿着丝质的家居服,手里捧着一本翻开的杂志,指尖却很久没有动过一页。

他走过来,皮鞋踩在厚厚的地毯上,几乎没有声音。他在巩丽对面的单人沙发上坐下,身体放松地陷进去,点燃了一支雪茄。烟雾袅袅升起,模糊了他那张棱角分明、在商场上以冷酷决断着称的脸。他没有寒暄,没有询问她或者儿子小哲的近况,仿佛只是处理一桩例行公事。他吐出一个烟圈,声音低沉平稳,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如同在宣读一份早已拟好的合同条款:

“巩丽,我们谈谈。”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地穿透烟雾,“公司那边,现在基本稳定了。我在南边,主要是海南那边,有些事情……需要长期处理。可能以后,回来的时候会很少。”

巩丽的心猛地一沉,握着杂志的手指骤然收紧,光滑的铜版纸页被捏出了深深的褶皱。她抬起头,看向烟雾后的丈夫。那双眼睛,曾经也对她有过炽热的光芒,如今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平静和一种洞悉一切的漠然。

王建国似乎根本没期待她的回应,自顾自地说了下去,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天气:“家里的开销,你不用担心。每个月五号,我会准时让人往你卡上打十万块,作为你的零用。小哲那边,”他提到儿子名字时,语气也没有丝毫波动,“他还在读书,开销大,每个月我也给他五万。你们的生活,我不会亏待。”

客厅里静得可怕,只有雪茄燃烧时细微的哔剥声,还有巩丽自己越来越清晰的心跳,咚咚咚地撞击着胸腔。

“至于别的……”王建国弹了弹烟灰,灰白的烟烬无声地飘落在水晶烟灰缸里,“你在家,想做什么,想见什么人,是你的自由。”他抬起眼,目光像冰冷的探针,直直地刺入巩丽瞬间变得苍白的脸,嘴角甚至勾起一个极其浅淡、毫无温度的弧度,“同样,我在外面的事,你也别管。我们……各过各的。这样对大家都好,清静。”

“各过各的。” “互不干涉。” 十年前那个男人冰冷的话语,和此刻张阳带着市侩算计的轻快语调,跨越了十年的时光,在她脑海里诡异地重叠、回响,像两把生锈的钝锯,来回拉扯着她早已麻木的神经。一股冰冷粘稠的东西从胃里翻涌上来,堵在喉咙口,让她刚刚咽下去的那口食物变得无比恶心。

她猛地端起水杯,狠狠地灌了一大口。冰凉的柠檬水冲刷过喉咙,却压不住那股翻腾的恶心感。她用力闭了一下眼睛,再睁开时,眼底深处那片空洞的荒漠似乎扩大了些许。

“怎么了?丽丽?不舒服?”张阳的声音带着一丝刻意的关切,身体又往前凑了凑,试图去抓她的手。

巩丽几乎是下意识地、带着点微不可察的抗拒,把手缩了回来,指尖触碰到了冰凉的杯壁。“没什么,”她的声音有些发紧,带着一丝极力压抑的疲惫,“可能……空调有点凉。”

张阳愣了一下,随即脸上又堆起那种体贴入微的笑容:“哦哦,那我让服务员把温度调高一点?或者给你拿条披肩?”他立刻抬手示意远处的服务员,动作熟练得仿佛这是他的主场。

巩丽没有阻止他。她的目光再次飘向窗外。街对面,一个穿着朴素的中年女人正弯腰,耐心地给坐在轮椅上的老人整理盖在腿上的薄毯。那动作里透着一种朴素的、无需言说的温情。巩丽静静地看着,心底那片空洞的荒漠里,似乎卷起了一阵微小而尖锐的风沙。

“丽丽,尝尝这个虾仁,特别弹牙!”张阳的声音拔高了一点,带着一种刻意的兴奋,试图将巩丽从那种游离的状态里拉回来。他用筷子夹起一个晶莹剔透、裹着薄薄一层清亮芡汁的虾仁,再次越过桌面,殷勤地递到巩丽唇边,动作幅度比之前更大,像是在进行某种引人注目的表演。“啊——张嘴,宝贝,就一小口,尝尝鲜嘛!”

巩丽看着那近在咫尺的虾仁,以及张阳脸上那过分热切、带着讨好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掌控欲的笑容。胃里那股熟悉的、因被迫接受而泛起的恶心感又隐隐涌动。她几乎是凭借着多年养成的、对“配合”的麻木惯性,微微张开了嘴。

就在那虾仁即将触碰到她唇瓣的刹那——

“砰!”

一声沉闷的、仿佛重物砸在心上的巨响,毫无预兆地在餐厅入口处炸开!紧接着,是玻璃碎片哗啦啦散落一地的、令人牙酸的刺耳噪音。这突如其来的巨大声响,瞬间撕裂了餐厅里原本舒缓的钢琴背景音和低低的交谈声,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狠狠扎进了所有人的耳膜。

整个大厅瞬间陷入一片死寂。

所有低语、杯盘轻碰、刀叉摩擦的声音都消失了。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几十道目光,带着惊愕、疑惑、探寻和看热闹的兴味,齐刷刷地、像聚光灯一样,从四面八方射向声音的来源——餐厅那扇厚重的雕花木门入口处。

巩丽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她嘴里还含着那半个虾仁,僵硬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循着那令人心悸的声响望去。

门口的光线有些逆光,一个高大却紧绷的身影矗立在那里,脚下是一片狼藉的玻璃碎片和水渍——显然是一个不小心脱手摔在地上的玻璃杯。那身影背着光,看不清面容,只能看到一个清晰的、带着强烈少年气的轮廓,肩膀宽阔,穿着简单的白色t恤和深色运动长裤。但巩丽全身的血液,在看清那个轮廓的瞬间,就彻底凝固了,然后疯狂地倒流回心脏,冲击得她眼前阵阵发黑。

是王哲!

她的儿子!

王哲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像一尊骤然冷却的雕塑。他微微低着头,目光穿透混乱的入口和整个骤然安静下来的餐厅空间,死死地、精准地钉在巩丽……以及她唇边还没来得及完全咽下去的那半个虾仁上!

那目光!

巩丽全身的血液都冲到了头顶,又在瞬间冻结成冰。那目光里没有惊愕,没有疑惑,只有一种被压缩到极致的、火山爆发前的死寂。那是一种被最深的信任背叛后、被最丑陋的现实迎面重击后的空白和……极致的厌恶。他的视线,如同烧红的烙铁,死死地烙印在张阳那只还停在半空中、夹着筷子的手,烙印在巩丽被迫微张的、含着食物的嘴唇上。那眼神,仿佛看到的不是母亲在接受喂食,而是在吞食某种令人作呕的、肮脏不堪的东西。

时间凝固了。空气沉重得如同铅块,压得巩丽几乎无法呼吸。她嘴里那半个虾仁像一块烧红的炭,灼烧着她的舌头和上颚。她甚至忘了咀嚼,忘了吞咽,忘了呼吸。整个世界都消失了,只剩下儿子那双燃烧着冰冷火焰的眼睛,隔着整个喧嚣又死寂的餐厅,死死地钉在她身上。

张阳也愣住了,他那只递虾仁的手还僵在半空,脸上的笑容像劣质的石膏面具一样瞬间龟裂、剥落,只剩下茫然和一丝被冒犯的愠怒。他显然也认出了王哲,认出了这个他“金主”的儿子。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场面话,想挤出一点表示友好的笑容,但被王哲那刀子般的目光一扫,所有的话都噎在了喉咙里,脸上的表情变得僵硬而尴尬。

死寂只持续了短短几秒,却又漫长得像一个世纪。周围的空气开始重新流动,带着窃窃私语的低气压,如同无数细小的毒虫,密密麻麻地爬上巩丽的皮肤。

“那不是……王太太吗?”

“她对面的小年轻是谁啊?看着……”

“嘘……小声点,她儿子好像……”

“啧,这撞上了……可真够……”

那些压低的、却清晰得如同针尖的话语,毫无遮拦地钻进巩丽的耳朵。她感到一阵天旋地转,巨大的羞耻感和一种更深沉的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她下意识地想要抬手捂住脸,或者立刻站起来逃离这个让她无处遁形的地方。

就在她身体微动,几乎要崩溃的瞬间——

王哲动了。

他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年轻雄狮,猛地从那堆玻璃碎片中抬起脚。他没有再看巩丽和张阳一眼,仿佛多看一眼都会脏了他的眼睛。他紧绷的下颌线如同刀削斧刻,带着一种决绝的、被彻底点燃的愤怒。他不再犹豫,不再停顿,猛地转过身,肩膀撞开旁边一个试图上前询问“先生您没事吧”的服务员,带着一股摧毁一切的蛮横气势,大步流星地朝着巩丽和张阳所在的卡座方向冲了过来!

他的目标明确,脚步沉重而急促,每一步都像踩在巩丽脆弱不堪的心弦上,发出即将崩断的哀鸣。餐厅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聚焦在这即将爆发的风暴中心。张阳的脸色彻底变了,刚才的尴尬变成了显而易见的惊慌,他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身体。

巩丽的心脏疯狂地擂动着胸膛,几乎要破膛而出。她看着儿子那张年轻英俊、此刻却因暴怒而扭曲的脸越来越近,那眼神里的厌恶和冰冷几乎要将她凌迟。她张了张嘴,喉咙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王哲裹挟着雷霆之怒,冲到了他们的卡座前!

王哲在卡座旁猛地站定。他剧烈地喘息着,胸膛起伏,不是因为奔跑的劳累,而是被巨大的、无处宣泄的怒火灼烧着。他微微低着头,目光像淬了毒的冰锥,先是在张阳那张写满惊惧和强作镇定的年轻面孔上狠狠剜过,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极度的轻蔑和厌恶,仿佛在看一堆散发着恶臭的垃圾。

然后,那目光,带着千钧的重量,缓慢地、一寸寸地移到了巩丽脸上。

巩丽全身的血液都冲到了头顶,又在瞬间冻结成冰。她从未在儿子眼中看到过如此赤裸、如此尖锐、如此……伤人的情绪。那里面没有一丝一毫属于母子的温情,只有被欺骗、被侮辱、被彻底颠覆认知后的狂暴怒火,以及一种深不见底的、冰冷的失望和……鄙夷。

“妈。”

王哲开口了。声音不高,甚至有些沙哑,却像淬了寒冰的刀刃,清晰地割开了餐厅里死寂的空气,也狠狠地割开了巩丽最后一点摇摇欲坠的伪装。

他死死地盯着巩丽,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沉重的、砸向地面的力量:

“这……就是你用我爸的钱……”他刻意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桌上精致的菜肴,扫过张阳身上那件价值不菲的潮牌t恤,最后再次定格在巩丽苍白失血、写满惊恐的脸上,嘴角勾起一个极其讽刺、冰冷刺骨的弧度,一字一顿,如同宣判:

“买来的‘生活’?”

“买来的‘生活’?”

这五个字,如同五颗烧红的子弹,带着呼啸的风声和灼人的热浪,狠狠地、精准地贯穿了巩丽的心脏!她身体剧烈地一晃,眼前瞬间被一片刺目的白光吞噬,耳边所有的窃窃私语、背景音乐、甚至她自己狂乱的心跳声都消失了,只剩下儿子那冰冷刻毒的质问在脑海里疯狂震荡、回响!

“买来的生活……”

“买来的……”

十年!整整十年!丈夫王建国那冰冷无情的“各过各的”、“互不干涉”,像一道沉重的枷锁,又像一纸用金钱买断她所有情感和尊严的屈辱契约。她用这每月十万的“零花钱”,努力维持着一个体面主妇的躯壳,小心翼翼地不去触碰那深入骨髓的空洞和孤独。她以为自己习惯了,麻木了,甚至像张阳说的那样,学会了“享受”。

可儿子这声质问,这充满了鄙夷和愤怒的“买来的生活”,像一把最锋利的解剖刀,瞬间剖开了她这十年精心包裹、早已腐朽溃烂的伤疤!将那份用金钱堆砌的、虚假的“自由”和“体面”,血淋淋地、无比丑陋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暴露在她最在乎的儿子面前!

巨大的羞耻感和一种比十年前更深的绝望,如同汹涌的黑色潮水,瞬间将她灭顶。她感到窒息,感到全身的骨头都在这一声质问下寸寸碎裂。她下意识地想要辩解,想要抓住儿子的手告诉他不是这样的,想要解释那深入骨髓的孤独和冰冷……可是,喉咙像是被滚烫的烙铁堵死了,一个字也发不出来。她只能徒劳地张着嘴,像一条被抛上岸濒死的鱼,发出无声的、绝望的嗬嗬声。眼泪不受控制地涌了上来,模糊了儿子那张因愤怒而扭曲的、却又无比年轻真实的脸庞。

王哲看着母亲瞬间惨白如纸、摇摇欲坠的样子,看着她眼中汹涌而出的泪水,那里面深重的痛苦和无助,有那么极其短暂的一瞬,似乎让他眼中燃烧的怒火凝滞了一下。但那丝动摇,如同投入烈火中的一滴水珠,瞬间就被更猛烈的狂怒蒸腾殆尽!他看到了巩丽眼中那几乎将他吞噬的悲伤和绝望,那巨大的痛苦非但没有让他冷静,反而像滚烫的油浇在了熊熊烈火上!

凭什么?凭什么她要摆出这副被全世界辜负的、受害者的姿态?

她住着父亲提供的豪宅,穿着最昂贵的衣服,戴着价值连城的珠宝,刷着仿佛没有上限的卡!现在,竟然在这样高档的餐厅里,像个瘫痪的婴儿一样,被一个年纪足以做她儿子的小白脸喂食!还被自己撞了个正着!

父亲每个月打过来的那十万块,那沉甸甸的、带着屈辱意味的钱,难道就是为了让她这样挥霍?这样践踏他们这个早已名存实亡、却还维持着可笑体面的家?这样……侮辱他王哲吗?!

“你哭什么?!”王哲的声音猛地拔高,如同受伤野兽的咆哮,彻底撕破了餐厅里压抑的死寂,震得周围几桌的客人都惊得一颤。他额角的青筋暴起,眼睛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布满了血丝,通红一片,死死地瞪着巩丽,每一个字都带着毁灭性的力量,狠狠砸向她:

“你有什么资格哭?!拿着我爸的钱,养这种下三滥的小白脸!”他猛地抬手,食指如同淬毒的标枪,带着凌厉的风声,狠狠地指向旁边僵如木偶、脸色煞白的张阳!

“还让他……让他像喂狗一样喂你吃饭?!”最后几个字,他几乎是嘶吼出来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愤怒和厌恶而变了调,尖锐得刺耳。那根指着张阳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剧烈地颤抖着。

“喂狗”两个字,如同两记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毫不留情地抽在巩丽的脸上!也抽在张阳的脸上!

“你……!”张阳被这赤裸裸的羞辱和“小白脸”、“下三滥”的称谓激得瞬间涨红了脸,血气上涌。他猛地从座位上弹了起来,年轻气盛和被人当众揭短的羞恼让他失去了理智,拳头瞬间攥紧,手臂上的肌肉贲张,眼看就要挥出去。“你他妈说什么?!嘴巴放干净点!”

“张阳!”巩丽发出一声短促而尖锐的惊叫,带着哭腔和一种濒临崩溃的绝望。她几乎是本能地伸出手,想去抓住张阳的手臂阻止他。她的动作因为巨大的恐慌而变形,手指慌乱地扫过了桌面。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

就在巩丽伸手试图阻拦张阳的瞬间,就在张阳因为被辱骂而暴怒起身、眼看就要动手的刹那,就在王哲那根带着无尽鄙夷和怒火的手指几乎要戳到张阳鼻尖上的时候——

王哲的胸膛剧烈起伏,被母亲那一声带着维护意味的尖叫彻底点燃了最后的引信!积压了十年的、对这个畸形家庭的愤怒、对父亲缺席的怨恨、对母亲这种“用金钱买来放纵”的极度不齿,在这一刻轰然爆发!他猛地一挥手,不是打向张阳,而是带着一股横扫一切的狂怒,狠狠地、毫无保留地扫向卡座中央的桌面!

“哗啦——!!!”

一声比刚才玻璃杯碎裂更刺耳、更混乱、更惊心动魄的巨响,如同平地惊雷,在死寂的餐厅里轰然炸开!

那只盛着大半杯柠檬水、厚实沉重的玻璃杯首当其冲!它被王哲的手臂狠狠扫中,像一颗被击飞的炮弹,猛地脱离桌面,带着里面晃荡的水液和漂浮的柠檬片,在空中划出一道绝望的弧线,然后狠狠地、义无反顾地砸在坚硬光滑的大理石地面上!

“砰——哐啷啷啷!!!”

玻璃杯粉身碎骨!无数晶莹锐利的碎片如同爆炸的弹片,裹挟着四溅的水花和可怜的柠檬片,向四面八方疯狂迸射!紧接着,精致的白瓷碗碟、乌木镶银头的筷子、盛着美味菜肴的盘子……如同遭遇了一场微型地震,稀里哗啦地跟着遭殃!碗碟碰撞碎裂的声音、食物泼洒的声音、筷子滚落的声音……交织成一片混乱刺耳的毁灭交响乐!

汤汁、米饭、菜肴的残骸溅得到处都是!油腻的酱汁泼洒在昂贵的深色丝绒卡座靠背上,溅在光洁如镜的大理石地砖上,甚至有几滴滚烫的油星,飞溅到了巩丽裸露的小臂上,带来一阵尖锐的灼痛!

整个世界,仿佛在这一挥之下,彻底碎裂了。

巩丽被这突如其来的、近在咫尺的毁灭景象惊呆了。她伸出去想拦张阳的手还僵在半空,整个人如同被施了定身咒,一动不动。飞溅的汤汁和油星落在她的手臂上、裙子上,留下点点污渍,她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她的眼睛瞪得极大,瞳孔里倒映着满地狼藉的碎片和泼洒的食物,倒映着儿子那张因暴怒而狰狞扭曲、却又写满了深重痛苦的脸,倒映着张阳惊骇后退、狼狈躲闪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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