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小姑娘抬起微微颤抖的手臂,用袖子胡乱地、狠狠地抹了一把脸,擦掉泪痕。她伸出双手,小心翼翼地捧起了那只沉重的、盛满暗红色“岩浆”的料碗。碗壁的热度似乎灼痛了她冰凉的手指,她瑟缩了一下,但还是紧紧地、稳稳地捧住了它,仿佛捧着一块烧红的烙铁。她低着头,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像背负着千斤重担,挪回了他们的座位。
老头跟在后面,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催促和不满的神情。
回到桌边,小姑娘把那碗“地狱蘸料”轻轻放在父亲手边,然后默默地坐回自己的位置,重新拿起筷子,低着头,盯着自己碗里那片被红油浸透、早已凉透的麻婆豆腐和米饭。
“吃啊!蘸这个!”老头用筷子敲了敲那碗暗红色的蘸料,发出沉闷的响声,命令道。他自己则夹起一块油亮的肘子皮,毫不在意地在那碗浓稠、暗红的蘸料里狠狠一滚,裹满了那粘稠的辣油混合物,然后塞进嘴里,嚼得啧啧有声,额头上立刻渗出细密的汗珠,嘴里还含糊地评价着:“嗯!这才够味!香!”
小姑娘握着筷子的手紧了又紧,指节白得吓人。她迟疑了很久,仿佛在进行激烈的思想斗争。最终,她似乎认命了,或者说是被父亲那严厉的、不容置辩的目光彻底压垮。她用筷子尖,极其小心地,在那碗暗红色的“岩浆”边缘,蜻蜓点水般地沾了那么微不足道的一丁点酱汁——那点酱汁少得几乎看不见颜色。然后,她屏住呼吸,像是即将吞下致命的毒药,飞快地把筷子上那块沾了“毒药”的豆腐塞进了嘴里。
几乎是瞬间!
她的身体猛地一僵!像被一股强大的电流击中!
小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唰”地一下变得通红!不是害羞的红,而是如同被烈火灼烧般的、痛苦的红!那双漂亮的大眼睛猛地瞪圆到了极致,瞳孔因为剧烈的刺激而急剧收缩,里面瞬间布满了生理性的泪水,如同开了闸的洪水,汹涌地漫溢出来,顺着通红滚烫的脸颊疯狂地往下淌。
“咳咳!咳咳咳——!”剧烈的、撕心裂肺的呛咳声不受控制地从她小小的胸腔里爆发出来。她猛地弯下腰,小手死死捂住嘴巴,整个瘦小的身体因为剧烈的咳嗽和难以忍受的灼痛而痛苦地蜷缩、颤抖,像一片在狂风中无助飘零的叶子。每一次咳嗽都牵动着全身,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水……水……”她咳得几乎喘不上气,断断续续地发出微弱而痛苦的呜咽,一只手徒劳地伸向装着白水的杯子,小脸因为缺氧和剧烈的辣痛憋成了更深的紫红色,额头上青筋都浮现出来,大颗大颗的汗珠混合着泪水滚滚而下。
老头看着女儿瞬间崩溃的痛苦模样,脸上非但没有一丝心疼和慌乱,反而拧紧了眉头,露出极其不耐烦和嫌弃的神情。他猛地一拍桌子,碗碟都被震得跳了一下,发出刺耳的碰撞声。
“嚎什么嚎!”他厉声呵斥,声音像砂纸磨过生铁,盖过了女儿的呛咳,“一点点辣就受不了了?娇气!废物!给我憋回去!把嘴闭上!坐直了!”他的训斥如同冰冷的鞭子,狠狠地抽在女儿剧烈颤抖的脊背上,“像什么样子!丢人现眼!这点苦都吃不了,以后能有什么出息?啊?”
他越说越气,似乎女儿的剧烈反应是对他权威的又一次严重挑衅。他指着女儿面前那碗几乎没怎么动、但已经被红油浸透的麻婆豆腐拌饭,还有那碗狰狞的蘸料,用一种不容置疑、近乎咆哮的语气命令道:“给我吃!把这块豆腐蘸着料,吃完!一滴油都不许剩!我看着你吃!今天治不了你这娇气的毛病,我就不姓王!”
“咳咳……咳咳咳……”小姑娘还在无法控制地呛咳,小小的身体因为剧烈的刺激和巨大的恐惧而筛糠般抖动着。眼泪和汗水糊满了她通红的小脸,她拼命地摇头,想说话,却只能发出破碎的呜咽和更剧烈的咳嗽。她看着父亲那张因为愤怒而扭曲的脸,看着那碗如同毒药般的蘸料和红油米饭,巨大的恐惧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她小小的身体猛地向后缩,本能地想要逃离这张桌子,逃离这令人窒息的一切。
“坐下!”老头一声暴喝,如同惊雷炸响。他猛地伸出手,那粗糙、布满老年斑的大手带着一股蛮横的力道,死死地按在了女儿瘦弱的肩膀上,硬生生将她企图逃离的身体重重地按回了坚硬的木质椅背!力道之大,让椅子腿都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吱呀”声。
“我让你走了吗?啊?”老头俯下身,那张因为愤怒而涨红、布满深刻皱纹的脸逼近女儿涕泪横流、写满惊恐的小脸,浑浊的眼睛里燃烧着怒火和一种近乎偏执的控制欲,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女儿脸上,“反了你了!给我吃!现在就吃!我看着你吃下去!”他另一只手指着那碗红油拌饭和蘸料,手指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
小姑娘被他铁钳般的手按在椅子上,动弹不得,巨大的恐惧让她连咳嗽都暂时停止了。她像一只被钉在砧板上的、绝望的小兽,只能睁着那双被泪水彻底模糊的大眼睛,惊恐万状地看着父亲近在咫尺的、狰狞的脸。她浑身抖得如同秋风中的最后一片枯叶,小嘴微张,急促地喘息着,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声音,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绝望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上她小小的身体,越收越紧。
那一刻,我脑子里那根名为理智的弦,“嘣”地一声,彻底断了。
去他妈的顾客是上帝!去他妈的生意!再忍下去,我他妈就不是人!
一股邪火“噌”地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烧得我眼前都发红。我猛地转身,动作快得自己都没反应过来。我一把抄起旁边保温桶里温着的一大壶新鲜牛奶——那是预备给点热饮的客人用的,还带着暖手的温度。又顺手从消毒柜里抄起一只干净透亮的大玻璃杯。
我几步就跨到了他们的桌边,胸膛剧烈起伏着,呼吸粗重得像拉风箱。我把牛奶壶和玻璃杯“哐当”一声,不算轻地顿在了桌面上,就在那碗狰狞的“地狱蘸料”旁边。
老头被我弄出的动静吓了一跳,猛地抬起头,按在女儿肩上的手也下意识地松开了些。他拧着眉,那双浑浊而锐利的眼睛带着被打断的不悦和审视,刀子一样刮在我脸上:“老板?你这是干什么?”
我没理他,甚至没看他那张令人厌恶的脸。我的目光直接落在那被按在椅子上、抖成一团、涕泪横流的小姑娘身上。她的嘴唇因为剧烈的辣痛和刚才的窒息感,已经明显红肿起来,像两颗熟透的小樱桃,还微微颤抖着。脸颊上泪水和汗水混在一起,狼狈不堪,那双大眼睛里盛满了未散的惊惧和茫然,呆呆地看着我,像一只被暴雨淋透、找不到归巢的雏鸟。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了一把,又酸又疼。
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但那股压不住的怒气和心疼还是让我的语调有些发颤,我直接对着小姑娘说,音量不大,却清晰地盖过了店里其他的杂音:“小朋友,辣坏了吧?来,喝杯牛奶,温的,解辣,特别管用。” 我一边说着,一边拿起牛奶壶,壶嘴倾斜,温热的、散发着醇香的乳白色牛奶汩汩地注入那只干净的大玻璃杯,很快注满了大半杯,白色的液面轻轻晃动着。
我把那杯温牛奶稳稳地推到小姑娘面前,几乎紧挨着她的小碗。牛奶的温热气息似乎驱散了一点空气中残留的呛人辣味。
小姑娘似乎还没从巨大的惊吓和痛苦中完全回神,她呆呆地看着眼前突然出现的、散发着温柔热气和香味的牛奶杯,又茫然地抬起泪眼看看我,小嘴微微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音。她的手下意识地蜷缩着,放在腿上,不敢去碰那杯子。
“喝啊!老板好心给你的,还不谢谢老板?”老头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带着一丝惯常的催促和理所当然,仿佛刚才那场由他亲手制造的酷刑从未发生过。他甚至伸出手,想要像之前按她肩膀那样,去按她的头,让她做出“懂事”的回应。
就在他那粗糙的手指即将碰到女儿头发的前一刻,小姑娘的身体猛地一颤,像是被无形的电流击中,一种源自本能的恐惧让她做出了一个细微却决绝的动作——她极其迅速、又带着无比抗拒地,把自己的小脑袋往旁边猛地一偏,堪堪避开了父亲的手!
老头的手顿时僵在了半空中,离女儿的头发只有几厘米的距离。这个小小的、无声的躲避动作,像一根细针,精准地刺破了他那看似坚固的家长权威外壳。他脸上那层强撑的、混合着不耐烦和虚伪“慈爱”的面具瞬间凝固,随即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难以置信的裂痕。他浑浊的眼睛里,第一次清晰地掠过一丝愕然和……一丝被冒犯的愠怒。
小姑娘避开父亲的手后,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她没有去看父亲瞬间阴沉下来的脸,而是重新低下头,目光落在眼前那杯温热的牛奶上。牛奶的白色在桌上那片狼藉的暗红(蘸料)和油腻(饭菜)中,显得格外纯净和温暖,像一块小小的、安全的浮冰。
她伸出微微颤抖的小手,小心翼翼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试探,捧起了那只对她来说有点大的玻璃杯。温热的杯壁透过皮肤传来安稳的暖意。她低下头,把红肿的嘴唇凑近杯沿,小口小口地、极其珍惜地啜饮起来。温热的牛奶滑过她灼痛的口腔和喉咙,那温柔的抚慰感让她紧绷的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放松了一点点,虽然肩膀还在微微耸动,但刚才那撕心裂肺的呛咳终于渐渐平息了。她喝得很慢,很专注,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细小的泪珠,随着她啜饮的动作轻轻颤动。
老头的手还僵在半空,收回来也不是,放下去也不是。他看着女儿完全无视他的存在,沉浸在那一杯牛奶带来的短暂安宁里,脸上的肌肉不易察觉地抽搐了一下。那丝愕然迅速被更深的阴沉和一种被彻底忽视的恼怒取代。他重重地哼了一声,终于悻悻地收回了手,转而拿起自己的筷子,泄愤似的狠狠戳向碗里一块肥厚的肘子皮,塞进嘴里,用力地咀嚼着,仿佛在咀嚼某种难以言说的挫败感,眼神却像淬了毒的钩子,冷冷地钉在女儿捧着牛奶杯的手上。
店里的空气再次凝滞。只有小姑娘小口啜饮牛奶时发出的微弱吞咽声,以及老头那带着明显怒意的、粗重的咀嚼声。
牛奶杯里的白色液体缓缓下降。小姑娘喝得很慢,仿佛每一口都在汲取着对抗痛苦和恐惧的力量。终于,杯底只剩下了浅浅一层。她停了下来,红肿的嘴唇离开了杯沿,长长地、无声地舒了一口气,那气息带着一点解脱的微颤。
她依旧没有抬头看她的父亲,仿佛那个暴君般的存在已经被她隔绝在了自己的小世界之外。她的目光低垂着,落在自己放在腿上的、紧紧攥着的小拳头上。那拳头攥得那么紧,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柔软的肉里。几秒钟的沉默,像在积蓄最后一点勇气。
然后,一个极其细微、带着浓重鼻音、因为刚才的哭泣和呛咳而沙哑不堪的声音,轻轻地响了起来,微弱得如同叹息,却清晰地穿透了这片令人窒息的寂静:
“爸爸……”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努力组织语言,又像是在和喉咙里残留的辛辣与哽咽搏斗,“……我舌头……麻了……”
这声音太轻,太弱,却像一道无声的惊雷,猝不及防地劈进了死水般的空气里。
老头正要把一块裹满了暗红辣油的豆腐塞进嘴里的动作,骤然定格!筷子尖悬停在张开的嘴边,那块豆腐摇摇欲坠。
他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巨大的力量狠狠击中!整个人瞬间僵直在椅子上,如同变成了一尊粗糙的石雕。他脸上的愠怒、阴沉、还有那习惯性的高高在上,在零点几秒内被一种极其陌生的、混杂着惊骇和难以置信的空白所取代。
他猛地、极其僵硬地转过头,脖子发出轻微的“咔哒”声。那双浑浊的、惯于投射命令和不满的眼睛,此刻死死地、一眨不眨地钉在了女儿的脸上——准确地说,是钉在了女儿那两片依旧红肿、微微外翻、像熟透樱桃般胀起的嘴唇上!
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
老头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一层死灰般的苍白迅速覆盖了他布满皱纹的皮肤。他死死地盯着女儿红肿的嘴唇,瞳孔在眼眶里剧烈地颤抖、收缩,仿佛看到了世间最恐怖的景象,又像是被一段尘封多年、血淋淋的记忆猛地攫住了咽喉!
那眼神……充满了惊涛骇浪般的恐惧、难以置信的痛苦,还有一种……瞬间被击穿的、深入骨髓的……绝望的熟悉感。
我的心脏猛地一沉,几乎停止了跳动。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一个几乎被我遗忘的细节碎片,毫无预兆地、带着冰冷的寒意,猛地刺进了我的脑海深处!
那是好几年前了。也是一个夏天,天气闷热得如同蒸笼。店里没什么人,快打烊的时候,一个女人急匆匆地抱着个小女孩冲了进来,女人急得满头大汗,语无伦次地喊:“老板!老板有冰吗?快!快给我点冰!孩子过敏了!”
那小女孩,大概也就七八岁,被她妈妈紧紧抱着,小脸通红肿胀,尤其是嘴唇,肿得老高,像两根香肠,亮晶晶的,看着就吓人。她闭着眼睛,呼吸急促,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小手无力地抓着妈妈的衣襟。
我当时也慌了神,赶紧从冰柜里铲了一小盆冰块递过去。那女人手忙脚乱地用毛巾包了冰块,小心翼翼地敷在女儿肿胀的嘴唇和脸颊上,嘴里不停地哄着:“囡囡不怕,囡囡不怕……妈妈在……敷上冰就好了……马上就不痒不麻了……”
那个痛苦地闭着眼、嘴唇红肿亮胀的小女孩的脸……那个焦急万分、不停安抚女儿的女人焦急的脸……
此刻,竟与眼前这白发老头瞬间失魂落魄、死死盯着女儿红肿嘴唇的神情……在记忆的底片上,诡异地、惊心动魄地……重合了!
那个被女人抱在怀里、嘴唇过敏肿得老高的女孩……难道就是……?
一个冰冷而清晰的答案,带着宿命般的残酷,在我心底轰然炸响:是亡妻!他死去的妻子!那个小女孩,是他和亡妻的女儿!而他亡妻当年过敏时的样子,那肿胀的嘴唇,成了他此刻眼中无法摆脱的恐怖幻影!
老头依旧僵在那里,像一尊被抽走了灵魂的泥塑木雕。他死死地盯着女儿红肿的嘴唇,眼神空洞,仿佛穿透了时光,看到了另一个时空里同样痛苦肿胀的面容。他的嘴唇哆嗦着,似乎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刚才那种掌控一切的暴戾气息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一种被巨大恐惧和回忆击垮后的、摇摇欲坠的脆弱和茫然。那只悬停在嘴边、夹着辣油豆腐的筷子,终于无力地垂落下来,豆腐“啪嗒”一声掉在油腻的桌面上,溅开一小片暗红的油渍。
小姑娘似乎也被父亲这突如其来的、如同鬼魅附体般的巨大变化吓住了。她捧着空了大半的牛奶杯,忘记了放下,也忘记了害怕,只是睁着那双依旧湿润、却带着困惑的大眼睛,茫然地看着父亲那张瞬间褪尽血色、写满惊骇和痛苦的脸。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死寂中一分一秒地爬行。
老头那双死死盯着女儿嘴唇的眼睛,终于极其缓慢地、如同生锈的齿轮般,艰难地转动了一下。空洞的目光从女儿红肿的嘴唇,移到了她依旧盛着惊惧和茫然的脸上,再缓缓地、一寸寸地扫过她小小的身体,最后,定格在她手中那只装着残余牛奶的玻璃杯上。
杯壁上,还残留着孩子啜饮时留下的淡淡唇印。
他脸上的肌肉剧烈地抽搐了一下,仿佛被那残留的印记烫伤了。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酸楚猛地冲上他的鼻腔和眼眶,浑浊的泪水毫无预兆地、汹涌地漫了出来,瞬间溢满了他深陷的眼窝,顺着他沟壑纵横、布满老年斑的脸颊,无声地、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他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旧风箱般的抽气声,肩膀无法控制地剧烈耸动起来。这个几分钟前还咆哮如雷、掌控一切的男人,此刻像一个被戳破的气球,瞬间瘪了下去,只剩下最原始的、无法抑制的悲恸和……某种迟来的、惊心动魄的醒悟。
他猛地抬起那只布满老年斑、青筋虬结的、曾死死按住女儿肩膀的大手,不是去擦自己的眼泪,而是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颤抖,伸向女儿的脸颊,似乎想要触碰,又像被无形的火焰灼烧般停在半空,指尖剧烈地哆嗦着。
“囡囡……”他终于发出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破碎不堪,每一个字都浸透了浓重的哽咽和巨大的悔恨,“……囡囡……你的嘴……疼不疼?麻……还麻吗?告诉爸爸……” 那语气,不再是命令,而是卑微的、带着无尽恐慌的祈求。
小姑娘被他这突如其来的眼泪和完全陌生的、脆弱至极的语气彻底弄懵了。她看着父亲脸上纵横交错的泪痕,看着他伸过来又停在半空、剧烈颤抖的手,小小的身体下意识地又往后缩了缩,捧着牛奶杯的手更紧了,指节再次泛白。她没有回答,只是更紧地抿住了自己依旧红肿刺痛的嘴唇,大眼睛里充满了困惑和更深的戒备。
老头的手颓然垂落,重重地砸在自己的大腿上,发出一声闷响。他像是被抽走了最后一丝力气,整个人佝偻下去,蜷缩在椅子里,双手捂住了脸,压抑的、沉闷的呜咽声从他指缝里断断续续地漏出来,混合着含糊不清的、破碎的词句:“……像……太像了……敏……敏敏当年……也是这样……肿……说麻……我……我怎么就……” 那声音充满了自我鞭挞的痛苦,如同濒死野兽的哀鸣。
“敏敏”……那个抱着过敏女儿冲进来求救的女人的名字……他亡妻的名字!
我站在桌边,看着眼前这急转直下、如同戏剧般的一幕,胸口像是堵了一块浸透了冰水的巨石,又冷又沉,几乎无法呼吸。那迟来的、震耳欲聋的真相和眼前这巨大的悲恸,压得我喘不过气。我默默地伸出手,动作轻得不能再轻,从依旧处于茫然和惊吓状态的小姑娘手中,接过了那只空了大半的牛奶杯。
杯壁上,还残留着孩子唇间的温热。
我拿着杯子,转身走向后厨。脚步沉重得像灌了铅。我需要一点空间,一点冰冷的空气,来消化这瞬间涌来的、沉重得让人窒息的真相和悲凉。
当我拿着干净的抹布再次出来时,看到老头已经停止了那压抑的呜咽。他用手背胡乱地抹了一把脸,脸上泪痕和油渍混在一起,一片狼藉,眼睛红肿得厉害。他不再看女儿,只是低着头,用一种近乎麻木的动作,缓慢地、极其缓慢地,把桌上那些几乎没怎么动、早已冰凉油腻的剩菜,一盘一盘,倒进打包盒里。他的手依旧在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动作僵硬而笨拙,好几次差点把菜汁洒出来。
小姑娘安静地坐在他对面,依旧低着头,小手无意识地抠着桌布上被指甲划出的细微痕迹。红肿的嘴唇微微撅着,带着委屈的弧度。她没有看父亲打包的动作,也没有再去看那碗被遗忘在角落、依旧狰狞的暗红蘸料。
老头把最后一个打包盒扣好,动作顿了一下。他极其缓慢地抬起头,目光再次落在女儿红肿的嘴唇上,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残留的惊悸,有浓得化不开的悔痛,还有一种近乎绝望的疲惫。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点什么,但最终,只是极其沙哑地、干涩地吐出两个字:“……走吧。”
声音很轻,带着一种精疲力竭的虚脱感。
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形此刻显得有些佝偻,像一棵被狂风骤雨蹂躏过的老树。他没有像来时那样去牵女儿的手,只是沉默地拿起桌上那几个装着剩菜的打包袋,沉甸甸地提在手里,然后默默地、步履有些蹒跚地,朝着店门的方向走去。
小姑娘迟疑了一下,抬头看了看父亲那沉默而沉重的背影,又飞快地扫了一眼站在旁边的我。她的小手在桌布上无意识地抓了一下,然后才慢慢地、自己从椅子上滑下来,低着头,默默地跟在父亲身后几步远的地方,像一个小小的、沉默的影子。
我目送着他们走向门口。夕阳金色的余晖透过玻璃门斜斜地照进来,正好落在老头那头梳理整齐、此刻却显得有些凌乱的白发上,反射出一种刺目的、带着迟暮感的冷光。他拉开门,没有回头。
就在他即将迈出门槛的那一刻,跟在后面的小姑娘,那个小小的身影,却突然在门口停了下来。
她转过身。
夕阳的金光勾勒出她小小的轮廓,给她沾着泪痕的小脸镀上了一层柔和的暖色。她的目光,不再是之前的惊惧、茫然或委屈,而是带着一种孩子特有的、清澈的探寻,越过了父亲佝偻的背影,直直地看向站在店堂中央的我。
然后,她抬起小手,对我轻轻地、幅度很小地挥了挥。
没有笑容,红肿的嘴唇依旧抿着。但那挥手的动作,很轻,却很认真。像是一种无声的告别,又像是一句没有说出口的谢谢。
我下意识地抬起手,也对着她,轻轻挥了挥。
小姑娘看到我的回应,似乎得到了某种确认。她没再停留,迅速转过身,小小的身影消失在门外明亮的夕阳里,追上了前面那个提着沉重打包袋、沉默前行的白发背影。
玻璃门在身后轻轻合拢,隔绝了门外喧嚣的市声和金色的阳光。
我站在原地,手里还攥着那块没派上用场的抹布。店堂里弥漫着红烧肘子、辣油和眼泪混合的、难以形容的复杂气味。桌上,那碗被遗忘的、暗红色的“地狱蘸料”依旧狰狞地摆在那里,旁边是孩子留下的空牛奶杯。
杯壁上,一个小小的、模糊的唇印,在灯下泛着一点微光。
我走过去,拿起那只杯子。指尖传来一点微弱的余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