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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灯已经亮起,在渐深的蓝黑色天幕下投下一团团昏黄的光晕。空气潮湿而温热,带着雨后的泥土腥气。她辨不清方向,只凭着本能朝着小区大门跑去。脚步有些踉跄,赤脚套着的帆布鞋并不合脚,磨得脚后跟生疼,但她浑然不觉。

跑过熟悉的花坛,跑过白天孩子们嬉闹的儿童乐园,跑过那棵枝繁叶茂的老榕树……小区里饭后散步的人三三两两,投来或好奇或诧异的目光,看着这个头发散乱、衣衫不整、脸上还沾着可疑污迹、像疯了一样奔跑的女人。

林晚什么都顾不上了。她只有一个念头:快一点!再快一点!到晓晓身边去!

冲出小区大门,眼前是车水马龙、霓虹闪烁的街道。晚高峰似乎还未完全退去,车流缓慢地移动着,喇叭声此起彼伏。幼儿园在马路斜对面。她冲到路边,焦急地左右张望,寻找着车流的空隙。

红灯。长长的车龙纹丝不动。

她急得在原地跺脚,汗水混合着之前沾染的污迹,顺着额角流下,蛰得眼睛生疼。她胡乱地用袖子抹了一把脸。绿灯终于亮了!她几乎是抢在车流启动前的最后一秒,不管不顾地冲过了斑马线,引来一阵刺耳的刹车声和司机愤怒的鸣笛。

她充耳不闻,冲上对面的人行道,继续朝着不远处那栋亮着温暖灯光的、熟悉的建筑——阳光幼儿园——跑去。

幼儿园的电动伸缩门关着。她冲到门卫室的小窗口,气息不稳地拍打着玻璃:“师傅!开门!我是林晓晓的妈妈!我来接孩子!”

门卫师傅是个五十多岁的和善大叔,显然被她的样子吓了一跳,但还是很快认出了她,一边按下开门键一边关切地问:“哎哟,晓晓妈妈?你这……怎么搞成这样?孩子没事,在休息室呢,李老师陪着。”

“谢谢!谢谢师傅!”林晚顾不上解释,门刚开了一道缝就侧身挤了进去,朝着幼儿园主楼亮着灯的那扇门狂奔而去。

走廊里很安静,只有她急促的脚步声在回荡。她冲到挂着“保健休息室”牌子的门前,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了一下狂乱的气息和心跳,才轻轻地、颤抖着手推开了门。

柔和的灯光下,李老师正坐在一张小床边,手里拿着一本图画书。听到门响,她抬起头,看到门口狼狈不堪的林晚,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但更多的是理解和同情。

“晓晓妈妈,你来了。”她轻声说,站起身。

林晚的目光瞬间就锁定了小床上那个小小的身影。

晓晓侧身蜷缩在印着小熊图案的薄被里,只露出一张小脸。小脸蛋有些苍白,嘴唇也失去了平日的红润,长长的睫毛上还沾着一点未干的湿意,鼻头红红的。她怀里紧紧搂着一条洗得发白的、印着粉色小兔子的旧毯子,那是她从小离不开的“安心毯”。

听到动静,晓晓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那双原本清澈明亮的大眼睛此刻显得有些无神,带着病中的倦意。当她的目光聚焦在门口的林晚身上时,那双眼睛里先是闪过一丝茫然,随即迅速被巨大的惊喜和委屈所淹没。

“妈妈……”一声带着浓浓鼻音的、软糯又委屈的呼唤,像羽毛一样轻轻拂过林晚的心尖,却又带着千钧之力,瞬间击溃了她一路上强撑的所有堤防。

“晓晓!”林晚的声音瞬间哽咽,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她几步冲到小床边,几乎是扑跪在床前的地板上,伸出双臂。

晓晓像只受惊后终于找到港湾的小鸟,立刻掀开被子,挣扎着坐起来,张开小小的手臂,一头扎进了林晚的怀里,紧紧地、死死地抱住了她的脖子。

“妈妈……呜呜……妈妈……”小小的身体带着病中的热度,微微颤抖着,委屈的呜咽声闷闷地响在林晚的颈窝,温热的泪水瞬间濡湿了她肩头的布料。那滚烫的温度,那依赖的力道,那委屈的哭声,像一股汹涌的热流,瞬间冲垮了林晚心中所有冰冷的堤坝。

“乖,乖宝贝,妈妈在,妈妈来了,妈妈来了……”林晚紧紧地回抱着女儿,手臂收得那么紧,仿佛要将她小小的身体揉进自己的骨血里。脸颊贴着女儿柔软滚烫的额头,鼻尖萦绕着孩子身上特有的、混合着奶香和一点呕吐后残留的酸气的味道。她不停地、语无伦次地重复着,声音嘶哑,带着浓重的哭腔,眼泪终于再也控制不住,汹涌而出,混合着晓晓的泪水,一起滚落。

所有的委屈,所有的恐惧,所有的疲惫,所有的挣扎,所有的自我怀疑……都在女儿这个滚烫的拥抱和委屈的哭声中,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她抱着晓晓,像抱着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像抱着自己在无边黑暗中唯一的光亮,在这个弥漫着淡淡消毒水味道的幼儿园休息室里,哭得像个迷路多年终于归家的孩子。

李老师默默地站在一旁,看着这相拥而泣的母女俩,眼圈也有些发红。她没有打扰,只是轻轻地将那本图画书放在床头柜上,然后安静地退了出去,轻轻地带上了门,将这片小小的、充满泪水和依偎的空间留给了她们。

过了许久,晓晓的哭声才渐渐小了下去,变成了断断续续的抽噎。她依旧紧紧搂着林晚的脖子,小脑袋埋在她肩窝里,不肯松开。

“妈妈……”她抽噎着,声音又轻又软,带着浓浓的依赖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怯意,“……勇敢……死掉了吗?”

林晚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她轻轻抚摸着女儿柔软的发顶,感受着那细软的发丝缠绕在指尖的触感。下午在鱼缸边那令人窒息的一幕,掌心那冰冷僵硬的触感,再次清晰地浮现。

她没有立刻回答。沉默了几秒钟,她才用尽可能平稳的声音,贴着女儿的耳朵,轻轻地说:“嗯。它……去另一个地方了。一个……很干净、很舒服的地方。”她无法说出“死”这个字眼,更无法描述那惨烈的过程。

晓晓在她怀里动了动,抬起头,湿漉漉的大眼睛看着她,带着孩子特有的、对生死懵懂的好奇和一丝难过:“它……不勇敢了吗?”

这个问题像一根细小的针,精准地刺中了林晚心底最柔软也最疼痛的地方。勇敢……那条被命名为“勇敢”的小鱼,在污浊里挣扎了三年,最终在她手中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它的结局,是否真的配得上这个名字?

林晚看着女儿纯净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映着她此刻狼狈却异常清晰的倒影。她深吸了一口气,努力扯出一个温柔的、安抚的笑容,尽管嘴角还带着泪水的咸涩。她用手指轻轻擦去晓晓脸蛋上的泪痕,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坚定:

“它很勇敢,晓晓。它……坚持了很久很久。”

她顿了顿,目光温柔地凝视着女儿的眼睛,仿佛在做一个郑重的承诺,又像是在确认某个刚刚萌芽的信念:

“妈妈……也会很勇敢。”

夜更深了。

林晚抱着晓晓走出阳光幼儿园的大门时,外面已是华灯璀璨。城市的霓虹在湿润的空气中晕染开一片片迷离的光雾,车流依旧,喧嚣依旧。晚风吹拂在脸上,带着雨后的微凉和清爽,吹干了泪痕,也吹散了一些心头的窒闷。

晓晓吃了点幼儿园准备的温和米粥,精神好了一些,此刻像只树袋熊一样趴在林晚怀里,小胳膊紧紧搂着她的脖子,脸颊贴着她的颈窝,呼吸均匀温热。那份全然的依赖和信任,沉甸甸地压在她臂弯里,也沉甸甸地压在她心上,却不再是令人窒息的负担,而是一种奇异的、支撑着她继续走下去的力量。

她没有回家。

那个地方,那扇门后的一切——陈明可能还存在的暴怒,满地的狼藉,那份刺眼的复习资料,还有盆底那小小的、橙红色的尸体——都让她本能地感到一种生理性的排斥和深重的疲惫。她需要空间,需要安静,需要一点时间来理清这翻天覆地的一晚之后,自己混乱如麻的思绪,更需要一个安全的地方,让怀里这个刚刚经历病痛惊吓的孩子好好休息。

她抱着晓晓,在灯火阑珊的街头漫无目的地走了一会儿。最终,脚步停在了一家看起来干净简洁的经济型连锁酒店门前。明亮的招牌灯光下,她犹豫了几秒,抱着熟睡的女儿走了进去。

前台小姐看到她的样子——凌乱的头发,沾着污迹的家居服,赤脚套着不合脚的帆布鞋,怀里还抱着一个睡着的孩子——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但职业素养让她很快恢复了平静,礼貌地询问需求。

“一间……大床房。安静一点的。”林晚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浓重的疲惫。

办理入住的过程很快。林晚甚至没精力去看房间价格,麻木地刷了卡。拿到房卡,她抱着晓晓走进电梯,刷卡开门。

房间不大,但整洁干净,弥漫着一股新装修材料混合着消毒水的淡淡气味。一张宽大的双人床占据了大半空间,洁白的床单在顶灯下泛着冷光。她将熟睡的晓晓小心翼翼地放在床中央,脱掉她的小鞋子,拉过被子轻轻盖好。

做完这一切,林晚才终于松懈下来。她靠着床沿,缓缓滑坐到冰凉的地毯上。背脊抵着床垫,全身的骨头像是散了架,每一寸肌肉都在叫嚣着酸痛和疲惫。她仰起头,望着天花板上那盏发出惨白光芒的吸顶灯,眼神空洞,大脑一片空白。

不知过了多久,口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

她像是被从一场深度昏迷中惊醒,身体猛地一颤。她迟缓地掏出手机,屏幕的冷光映亮了她毫无血色的脸。

屏幕上跳动着那个名字——陈明。

她没有接。手指悬在接听键上方,微微颤抖着。电话响了一遍,自动挂断。几秒钟后,再次固执地响了起来。

震动声在安静的酒店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嗡嗡地刺激着耳膜。林晚的目光从屏幕上移开,落在旁边熟睡的晓晓脸上。孩子睡得很沉,小眉头舒展着,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呼吸均匀。

不能让这声音吵醒她。

林晚深吸一口气,指尖划过屏幕,接通了电话。她没有放到耳边,而是直接按下了免提键。

陈明压抑着怒火的、刻意压低却依旧充满戾气的声音立刻在空旷的房间里炸开:

“林晚!你到底在哪?!疯够了没有?!赶紧给我滚回来!晓晓呢?你把孩子带哪去了?!”一连串的质问,劈头盖脸,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掌控欲。

林晚沉默着。她没有看手机,目光依旧停留在晓晓恬静的睡颜上。房间里的寂静和陈明气急败坏的声音形成了荒诞的对比。

她的沉默显然进一步激怒了电话那头的人。陈明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被彻底冒犯的失控:“说话!哑巴了?!你长本事了是吧?敢撞我?敢跑?还敢不接电话?!我告诉你林晚,你今天不给我滚回来把话说清楚,不把那该死的书捡起来好好看,明天我就……”

“陈明。”林晚终于开口了。声音不高,甚至有些轻,透过免提传出来,带着一种奇异的、冰冷的穿透力,瞬间盖过了陈明暴怒的咆哮。

电话那头的声音戛然而止。似乎没料到她会如此平静地打断他。

林晚的目光终于从晓晓脸上移开,投向虚空中的某一点。她的声音依旧很轻,很稳,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却带着一种斩断一切的决绝:

“我们离婚吧。”

电话那头,是死一般的寂静。

长久的,令人窒息的寂静。仿佛连电流声都消失了。

过了足足有十几秒,才传来陈明极度震惊、极度荒谬、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的声音,那声音因为难以置信而有些变调:

“……你说什么?!”

“我说,”林晚清晰地、一字一顿地重复,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在玻璃上,清脆而冰冷,“我们离婚。”

这一次,不再有任何疑问的语气。是陈述。是决定。

说完这句话,她没有再给对方任何咆哮、质问、威胁或者挽回的机会。她的指尖异常平稳,落在手机屏幕上,轻轻地、却无比坚定地按下了那个红色的挂断键。

“嘟……嘟……嘟……”

忙音响起,单调而空洞,在安静的酒店房间里回荡,像是一曲荒诞剧的终章。

林晚维持着挂断电话的姿势,一动不动。手机屏幕暗了下去,映不出她此刻脸上的表情。房间里只剩下晓晓均匀细微的呼吸声,和她自己几乎要冲破胸膛的心跳声。

她慢慢地、慢慢地弯下腰,将额头抵在冰凉的床沿上。坚硬的木质边缘硌着皮肤,带来一丝清晰的痛感。

结束了。

这三个字在她一片狼藉的心湖中沉浮。没有预想中的轻松,也没有巨大的悲伤,只有一种无边无际的、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劫后余生般的、近乎虚脱的空白。像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终于打完了最后一颗子弹,战场上只剩下硝烟散尽后的死寂和废墟。

她维持着这个姿势,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冰冷的床沿几乎要将额头的温度吸尽,直到窗外城市的霓虹光影在拉紧的窗帘缝隙间悄然变幻。

她缓缓抬起头。目光落在床头柜上那个安静躺着的酒店座机电话上。然后,她伸出手,没有半分犹豫,拿起听筒,按下了几个数字。

“喂?您好,这里是前台。”年轻礼貌的声音传来。

“你好。”林晚的声音沙哑,却异常清晰,“麻烦帮我转接市精神卫生中心……心理咨询预约。”

挂断前台电话,房间里再次陷入沉寂。林晚靠在床沿,疲惫感如同潮水般一波波涌来,几乎要将她淹没。眼皮沉重得抬不起来,意识在清醒与昏沉的边缘挣扎。

就在这时,床上传来细微的动静。

晓晓翻了个身,小嘴无意识地咂巴了两下,浓密的睫毛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了眼睛。那双清澈的大眼睛里还带着初醒的懵懂和一丝病后的虚弱,茫然地看了看陌生的天花板,然后,视线聚焦在床边的林晚身上。

“妈妈?”她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和软糯。

林晚的心瞬间软得一塌糊涂。她连忙凑近,伸手摸了摸女儿的额头,还好,不烫。“宝贝醒了?还难受吗?要不要喝水?”

晓晓摇摇头,往被窝里缩了缩,只露出一双大眼睛,看着林晚,小声问:“妈妈,我们……不回家吗?”

家……

这个字眼像一根细小的刺,扎了林晚一下。她看着女儿眼中那一丝不安和困惑,努力扬起一个温柔的笑容,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今晚不回去了。我们住酒店,像……像旅行一样,好不好?”

“旅行?”晓晓的眼睛里瞬间亮起一点微弱的好奇光芒,“像……像去海洋馆那样吗?”

“嗯,有点像。”林晚顺着她的话说,心口却微微发酸,“这里很安静,晓晓可以好好休息。”

晓晓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小手从被子里伸出来,轻轻抓住了林晚的一根手指。那小小的、温热的触感,带着全然的信任。

“妈妈……”她小声地、带着点犹豫地开口,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林晚,“你……你还对着墙壁说话吗?”

林晚的心猛地一揪。下午李老师电话里的内容,晓晓那句让她恐惧的“害怕”,此刻清晰地回响在耳边。她看着女儿纯净眼眸里那点小心翼翼的担忧,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

“不会了,宝贝。”她俯下身,额头轻轻抵着女儿的额头,声音温柔而坚定,像是在许下一个郑重的诺言,“妈妈不会再那样了。妈妈……只是之前太累了,有点糊涂了。以后不会了。”

晓晓看着她,大眼睛眨了眨,似乎在判断妈妈话里的真假。过了一会儿,她小小的脸上露出一丝安心的神情,抓着林晚手指的小手紧了紧,小声说:“嗯。妈妈累了就睡觉。晓晓保护妈妈。”

稚嫩的童音,像最轻柔的羽毛,拂过林晚千疮百孔的心。一股暖流混杂着更深的酸楚,瞬间涌上眼眶。她用力眨了眨眼,将那股湿意逼了回去。

“好,”她的声音有些哽咽,却带着笑意,“晓晓保护妈妈。”

林晚坐在床沿,轻轻地、有节奏地拍着晓晓的背,哼着一首不成调的、轻柔的摇篮曲。晓晓抓着她的手指,大眼睛里的光芒渐渐被睡意覆盖,长长的睫毛像小扇子一样,缓慢地一开一合,最终安静地合拢。

均匀细微的呼吸声再次响起。

林晚没有立刻停下拍抚的动作。她静静地坐在床边,在昏暗的光线下,凝视着女儿熟睡中恬静的小脸。那毫无保留的信任和依恋,像黑暗中最温暖的烛火,微弱,却足以驱散最深沉的寒意。

时间在静谧中流淌。窗外的城市灯火依旧璀璨,车流的嗡鸣透过隔音并不完美的窗户隐隐传来,像是另一个世界的背景音。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强烈的尿意袭来。林晚小心翼翼地抽出被晓晓握着的手指,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易碎的珍宝。确认女儿没有被惊醒,她才蹑手蹑脚地站起身,走向房间内狭小的独立卫生间。

卫生间的灯光比卧室更亮,也更冷。她关上门,按下开关,惨白的光线瞬间倾泻而下,将她镜中的身影照得纤毫毕现。

镜子里的人,让她自己都感到陌生。

头发凌乱地贴在汗湿的额角和颈侧,几缕发丝还黏着干涸的绿色苔藓痕迹。脸颊上沾着已经变干的污水渍,颜色暗沉,像地图上丑陋的污点。身上的家居服皱巴巴的,前襟和袖口是大片深色的水渍和污迹。赤脚套着那双廉价的帆布鞋,鞋带还系着一个歪歪扭扭的死结。整个人憔悴不堪,眼下的乌青浓重,眼神里是浓得化不开的疲惫,仿佛刚从一场惨烈的灾难中爬出,只剩下一个狼狈的空壳。

她拧开水龙头。冰冷的水哗哗流下。她掬起一捧水,用力地泼在脸上。冰冷刺骨的触感让她激灵灵打了个寒颤,混沌的大脑似乎瞬间清醒了几分。她一遍又一遍地冲洗着脸颊,搓揉着皮肤上那些干涸的污迹,仿佛要洗去的不仅仅是这些看得见的脏污。

水流顺着脸颊、脖颈流下,浸湿了衣领。她抬起头,看向镜中那个湿漉漉、眼神却比刚才似乎清亮了一点的女人。

就在这时,她的目光无意间扫过卫生间角落那个小小的、白色的垃圾桶。

桶内很干净,只丢着一张用过的擦手纸。

吸引她目光的,是垃圾桶旁边,靠着墙壁放着的一样东西。

那是一个透明的、圆柱形的玻璃杯。大概是酒店提供给客人刷牙用的,很普通,杯壁光滑。杯子里盛着大半杯清水,清澈见底。

而在那杯清水中央,静静地沉在杯底的,是那点小小的、黯淡的橙红色。

是“勇敢”。

林晚的动作完全僵住了。她甚至忘了呼吸,只是死死地盯着那个玻璃杯。

什么时候?她是什么时候把它带出来的?在幼儿园接到晓晓,抱着她一路狂奔,办理入住,进入房间……这一路上兵荒马乱,她的大脑一片混乱,完全没有任何意识……她竟然……竟然下意识地把这条已经冰冷僵硬的小金鱼,从那个污秽的塑料盆底捞了出来,一路带到了这里?甚至还把它放进了一个干净的玻璃杯里,注入了清水?

这个无意识的举动,像一道无声的惊雷,在她死寂的心湖深处轰然炸响!震得她灵魂都在颤抖。

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弯下腰,伸出手,指尖带着无法控制的细微颤抖,小心翼翼地捏住了那个冰凉的玻璃杯壁。

她将它从角落里拿了出来,捧在手里,举到眼前。

灯光透过清澈的杯体和水层,毫无阻碍地照射在杯底那条小小的金鱼身上。清水的涤荡,洗去了它身上最后一点污浊的绿苔。那身原本黯淡的橙红色鳞片,在灯光和水波的折射下,竟然焕发出一种近乎纯粹、甚至有些剔透的光泽。它小小的身体保持着一种奇异的、凝固的姿态,鱼尾微微舒展,像是在污浊中挣扎了太久太久,终于在这片清澈的安息之地,获得了永恒的平静。

不再是污秽鱼缸里那个苟延残喘的模糊影子,不再是塑料盆底那具冰冷的尸体。此刻的它,在这方小小的、透明的、盛满清水的玻璃杯里,在灯光的照耀下,竟呈现出一种……近乎圣洁的、凝固的美丽。

一种巨大的、难以言喻的震撼和悲恸,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林晚。她捧着杯子,呆呆地站着,目光无法从那小小的、静止的橙红上移开。

她试图救它,结果却加速了它的死亡。她以为它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牺牲品,是她失败人生的又一个可悲注脚。可为什么……为什么在逃离那个窒息牢笼的最后一刻,在完全无意识的状态下,她还要带上它?还要给它一捧清水,一个干净的容器?

这无意识的举动背后,究竟是什么?

是愧疚?是不舍?是对那条在污浊中挣扎了三年、最终在她手中终结的小生命的……一种无法言说的悲悯?还是……一种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对自己处境的投射和哀悼?

“勇敢”死了。死在了她以为的“拯救”过程中。

那她自己呢?她撞开了那扇门,冲了出来,说出了“离婚”,预约了心理咨询……这算是“拯救”的开始吗?这条路的尽头,等待她的,又会是什么?是新生?还是另一种未知的毁灭?

巨大的迷茫和深沉的疲惫再次席卷而来,比之前更甚。她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不得不伸出手扶住冰冷的洗手台边缘,才勉强站稳。镜子里映出她苍白如纸的脸和那双盛满了痛苦与困惑的眼睛。

她捧着那个装着“勇敢”的玻璃杯,如同捧着一个沉重而诡异的圣物,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走出了卫生间。惨白的灯光被她抛在身后。

卧室里光线昏暗而柔和。晓晓依旧在熟睡,发出均匀细微的呼吸声。

林晚走到靠窗的桌子前。桌上空荡荡的,只有酒店提供的便签纸和一支圆珠笔。她小心翼翼地将那个玻璃杯放在了桌子的正中央。

清澈的水,静止的鱼。

她拉开椅子,坐了下来。没有开灯,任由窗外城市迷离的光线透过薄薄的窗帘,在房间内投下朦胧变幻的光影。那光影在玻璃杯上流动,在杯底那小小的橙红色身体上跳跃。

她就那样静静地坐着,像一个疲惫不堪的守夜人,凝视着杯中的“勇敢”。时间失去了意义,只有晓晓细微的呼吸声和窗外遥远的城市脉搏在提醒着世界的运转。

混乱的思绪如同脱缰的野马,在她疲惫的大脑中横冲直撞。陈明那张暴怒扭曲的脸,李老师温和却带着忧虑的声音,晓晓委屈的泪水和那句“想妈妈了”,书房里堆积如山的复习资料,还有下午鱼缸里令人窒息的污浊……无数画面交织、碰撞、碎裂。

“不考了……”

“离婚……”

“心理咨询……”

这些字眼,每一个都代表着一条通往未知的、可能荆棘密布的路。她真的准备好了吗?她有能力独自抚养晓晓吗?没有收入,没有积蓄,与社会脱节了那么久……恐慌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上她的心脏。

杯中的“勇敢”在朦胧的光线下,安静得如同一个标本。

为什么带上它?为什么?

这个问题像一个无解的魔咒,反复叩问着她。

也许……是因为它和她一样,都曾在那片污浊中挣扎了太久,耗尽了所有力气。也许……是因为它的死亡,以一种惨烈的方式,宣告了那个旧世界的终结。也许……带上它,是为了提醒自己,永远不要忘记那种窒息的感觉,永远不要再回到那个污秽的鱼缸。

又或许,根本没有什么深刻的理由。仅仅是因为在那一刻,在那片混乱和崩溃的边缘,这是她唯一能抓住的、属于“过去”的、具象的东西。一个无声的见证者。

夜,在无声的凝视和混乱的思绪中,一分一秒地流逝。

窗外的喧嚣渐渐平息,霓虹的光芒也黯淡了许多。城市的后半夜,沉入一种更深沉的寂静。

林晚依旧坐在那里,背脊挺得笔直,像一尊凝固的雕像。只有那双凝视着玻璃杯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里,从最初的茫然、痛苦、困惑,渐渐沉淀出一种近乎冰冷的清醒。

疲惫感如同沉重的铅块,压着她的眼皮。意识开始模糊,思绪变得断断续续。眼前的景象开始摇晃、重叠。

就在她感觉自己快要被拖入昏睡的深渊时——

“啪嗒。”

一声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脆响,如同水滴落入寂静的深潭,在她混沌的意识边缘骤然响起!

林晚猛地一个激灵,瞬间清醒!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

声音……是从桌子那边传来的!

她屏住呼吸,猛地睁大眼睛,视线瞬间聚焦在桌子中央那个玻璃杯上!

杯中的水依旧清澈平静。

杯底那小小的、橙红色的身体,依旧保持着凝固的姿态。

一切……似乎没有任何变化。

难道是幻觉?是过度疲惫导致的幻听?

她紧绷的神经刚刚松懈一丝。

“咔嚓。”

又是一声!比刚才更清晰!更干脆!像是什么东西……裂开了!

这一次,林晚看得清清楚楚!

就在她死死盯着的视线里,在那盏玻璃杯光滑、冰冷的杯壁上,一道极其细微、却无比刺眼的裂痕,如同一条狰狞的白色蜈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接近杯底的位置,骤然向上蜿蜒爬升!

裂痕!

玻璃杯……裂了!

林晚的瞳孔骤然收缩!全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她下意识地想要伸手去扶,身体却僵硬得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

那道裂痕爬升的速度快得惊人!伴随着一阵极其细微却令人牙酸的“滋滋”声,它迅速分裂、蔓延,瞬间在原本光滑的杯壁上布满了蛛网般的白色纹路!

“哗啦——!!!”

一声清脆刺耳的爆裂声,如同惊雷般在寂静的房间里炸响!

那个盛着清水、装着“勇敢”尸体的玻璃杯,在没有任何外力触碰的情况下,就在林晚的眼前,在她一眨不眨的注视下,毫无征兆地、彻底地碎裂开来!

无数细小的、锋利的玻璃碎片,如同炸开的冰晶,裹挟着清冽的水花和杯底那点小小的橙红色,猛地向四面八方迸射开来!

水花四溅,打湿了桌面,溅到了林晚的脸上、手臂上,带来一片冰凉。细碎的玻璃渣如同冰雹般散落,在桌面上、地毯上弹跳着,发出叮叮当当的细碎声响。

而那条名为“勇敢”的小金鱼,随着水流的冲击和玻璃碎片的裹挟,小小的身体被抛起,在空中划过一道短暂的、黯淡的弧线,然后,“啪”地一声轻响,跌落在铺着深色地毯的地面上,滚了几滚,最终静止不动,沾满了细小的水珠和玻璃碎屑。

林晚彻底僵在了椅子上。

她呆呆地坐在那里,脸上、手臂上沾着冰凉的水渍,几片极其细小的玻璃碎屑粘在她的家居服袖口。她的目光死死地钉在地毯上那个小小的、湿漉漉的橙红色物体上,大脑一片空白。

碎裂……自毁……

这突如其来的、充满暴力美学的终结画面,像一柄重锤,狠狠砸在她混沌的意识深处!

她试图给它一个干净的终结,一个平静的归宿。可最终,连同这容器本身,都在她眼前彻底崩碎、炸裂!

这算什么?是彻底的毁灭?是对她所有挣扎和逃离的嘲讽?还是一种……更残酷的、置之死地的隐喻?

时间仿佛再次凝固。房间里只剩下地毯上那一小滩迅速洇开的水渍,散落一地的玻璃碎片在窗外透入的微光下反射着冰冷细碎的光芒,以及地毯中央,那一点小小的、沾着水光和玻璃渣的、静止的橙红。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几秒钟,也许是漫长的一个世纪。

一声细微的、带着浓浓睡意的嘤咛声,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死寂。

“……妈妈?”

是晓晓。她被那声巨大的碎裂声惊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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