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晚风带着一丝黏腻的热气，透过纱窗钻进屋里。小霞坐在书桌前，台灯的光晕柔和地洒在她略显苍白的脸上。她手指无意识地滑动着手机屏幕，目光却有些空洞。微信聊天框的最顶端，是“准婆婆-李阿姨”的备注。最后一条消息，是下午五点多发来的：
“小霞啊，不是阿姨逼你，你看你这都怀上我们陈家的骨肉了，就是实实在在的一家人了嘛。一家人还谈什么彩礼不彩礼的，多伤感情啊？婚礼呢，咱们肯定风风光光地办，但这十八万八……确实有点难为我们了。你陈叔身体不好，去年做手术花了不少，志强（小霞的男友陈志强）那点工资你也知道……你再好好想想，啊？为孩子想想。”
为她肚子里的孩子想想。
小霞的手轻轻抚上自己尚未明显隆起的小腹。那里正孕育着一个才两个多月的小生命，是她和志强爱情的结晶。发现怀孕时，志强抱着她兴奋地转圈，第二天就拉着她回家见了父母，迫不及待地要商量婚事。
一切都来得很快，喜悦冲昏了头脑。双方家长很快见了面。小霞家是普通工薪阶层，父母老实本分，想着女儿怀孕了，婚事得抓紧，但该有的礼数也不能太缺。他们按照当地的普通标准，提出了八万八的彩礼要求，寓意个好彩头，并表示这笔钱会全部给小两口，作为他们小家庭的启动资金，娘家还会额外添置一些家电作为嫁妆。
当时，志强的父亲，老陈，嘴里叼着烟，眯着眼听着，未置可否。志强的母亲，李阿姨，则满脸堆笑，拉着小霞妈妈的手说：“应该的，应该的，孩子们高兴就好，我们尽力办。”
然而，自从那次见面后，事情就开始微妙地变了调。志强来找小霞的次数明显少了，微信回复也变得迟缓，总是说“在忙”、“爸妈叫我有事”。起初小霞以为是筹备婚礼太忙，还体贴地让他别太累。
直到一周后，李阿姨单独约小霞出来“喝喝茶”，话里话外的意思才开始清晰起来。
“小霞啊，你看你这都有了，婚礼得赶紧办，不然肚子大了穿婚纱不好看，亲戚朋友面前也不好看，对吧？”李阿姨搅拌着眼前的奶茶，语气温和，眼神却带着审视。
小霞点点头，心里有些不安。
“所以啊，有些形式上的东西，咱们是不是可以简化一下？”李阿姨往前凑了凑，压低了声音，“比如说彩礼……你看，你这都算我们陈家的人了，这钱从左口袋放到右口袋，没意思不说，还显得生分。而且这钱拿了，外人说不定还说我们陈家是买媳妇呢，难听！你说是不是？”
小霞愣住了，拿着杯子的手僵在半空：“阿姨，这……这是我爸妈的意思，也就是个形式，走个过场，最后这钱还是我和志强的……”
“哎哟，傻孩子，最后是你们的没错，但现在何必多此一举呢？”李阿姨拍拍她的手背，“我们家的情况你也知道，不宽裕。这钱省下来，以后给孩子买奶粉、买尿不湿，不是更实在？你放心，婚礼肯定给你办得体体面面的！”
那天回去后，小霞心里就像堵了一团棉花，闷得慌。她跟志强打电话，语气里带了委屈：“志强，你妈今天跟我说彩礼的事，意思好像是不想给了？”
电话那头的陈志强支支吾吾了半天，才说：“小霞，你别多想……我妈可能就是觉得……觉得你都怀孕了，咱们都是一家人了，没必要搞这些虚的……而且，家里最近确实有点紧……”
“这是虚的吗？”小霞的声音提高了八度，“这是态度问题！你们家是不是觉得我怀孕了，就非得嫁给你，所以就可以什么都不用付出了？”
“没有没有！你怎么会这么想？”志强急忙否认，但语气里的心虚，小霞听得明明白白。
那一刻，一股寒意顺着她的脊椎爬了上来。
接下来的日子，就像一场拉锯战。
小霞的父母得知陈家想省掉彩礼，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这是什么意思？看不起我们家小霞吗？”小霞爸爸是个闷脾气，气得脸通红，“我闺女又不是嫁不出去！怀孕怎么了？怀孕就更应该重视！他们这是想拿孩子拿捏我们！”
小霞妈妈也又急又气：“就是！本来想着他们家家境一般，都没敢多要，只要了个普通数。这倒好，直接想一分不出？这婚不能这么结！志强呢？志强怎么说？他就听他爸妈的？”
志强能怎么说？他就像个夹心饼干，在父母和女友之间传话，态度模糊，毫无主见。每次和小霞在一起时，他就唉声叹气，说爸妈不容易，说家里困难，让小霞体谅一下。
“体谅？我怎么体谅？”小霞看着眼前这个曾经让她觉得可以托付终身的男人，只觉得陌生，“陈志强，你摸摸良心！我从没要求过你什么，房子我们一起租，以后一起努力买。我就这点要求，要个态度，要个尊重，过分吗？你们家现在这样，让我爸妈怎么想？让我以后怎么在亲戚面前抬头？”
志强低着头，不敢看她的眼睛：“我知道……可是……我爸那人特别倔，他说……他说……”
“他说什么？”
“他说……反正你都怀上了，跑不了了……没必要花这个冤枉钱……”志强的声音越来越小，几乎听不见。
小霞只觉得眼前一黑，浑身血液都凉了半截。
“冤枉钱？”她重复着这三个字，声音颤抖得厉害，“原来娶我，对你们家来说是花冤枉钱？陈志强，我在你们家眼里，就这么不值钱？连同我肚子里的孩子，都是你们用来讨价还价的筹码？”
“不是的，小霞，你别激动，对孩子不好……”志强想去拉她，被她一把甩开。
“滚！你跟你爸妈过去吧！”
那次不欢而散后，两家人又坐在一起谈了一次。小霞家忍着气，主动退了一步，把彩礼降到了六万八。
老陈坐在主位，慢悠悠地喝着茶，眼皮都没抬一下：“亲家，不是钱多钱少的问题。是这个理儿不对。现在都什么年代了，还兴卖女儿这一套？两个孩子是自由恋爱，有了孩子是喜事，咱们应该高高兴兴地办婚礼，不要被这些封建陋习破坏了感情。”
小霞爸爸气得手直抖：“老陈，你这话我就不爱听了！什么叫卖女儿？我们要是卖女儿，就你家那条件，我们根本不会同意！这是礼数！是规矩！是对我女儿的基本尊重！”
“尊重？”老陈放下茶杯，嗤笑一声，“尊重是放在心里的，不是挂在嘴上的，更不是用钱来衡量的。我看重小霞这个儿媳妇，才会同意他们结婚。要是我不看重，就算你倒贴钱，我们老陈家也不一定要！”
这话简直是赤裸裸的侮辱！
小霞猛地站起来，脸色煞白：“叔叔，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李阿姨赶紧打圆场：“哎呀，老陈你不会说话就少说两句！亲家，小霞，别生气，他这人就是直脾气……我们的意思是，钱肯定要花在婚礼上，让你们风风光光的。至于彩礼，真的没必要。小霞，你放心，以后阿姨肯定把你当亲闺女疼！”
“当亲闺女疼？”小霞看着眼前这张笑吟吟的脸，只觉得虚伪至极，“阿姨，您要是真把我当亲闺女，会这样欺负我，作践我吗？会让我爸妈这么难堪吗？”
气氛彻底僵住了。
志强在一旁，如坐针毡，拉扯小霞的衣袖：“小霞，少说两句，爸妈都是为了我们好……”
“为了我们好？”小霞甩开他，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陈志强，你到现在还看不清吗？他们是为了省钱！是为了拿捏我！是为了让你们家面子里子都占尽！你口口声声说爱我，就是这样爱我的？看着你爸妈这样欺负我，你连个屁都不敢放！”
她再也忍不住，抓起包冲出了包厢。身后传来志强焦急的呼喊和李阿姨故作无奈的叹息，还有老陈不满的嘟囔：“……什么脾气！惯的她！”
那次谈判彻底破裂后，小霞把自己关在家里好几天。她哭过，闹过，也绝望过。
志强每天给她发信息、打电话，内容千篇一律： “小霞，别闹了，回来吧。” “爸妈松口了，说给一万零一，万里挑一，寓意好。” “小霞，孩子不能没有爸爸啊。” “你再这样，爸妈真要生气了，到时候婚礼都不办了，看你怎么办！” “你总不能真去打掉孩子吧？那是我们的骨肉啊！”
从恳求到威胁，从怀柔到施压。小霞看着这些信息，心一寸寸冷下去，最后变得麻木。他们一家，吃定她了。因为他们认定，她舍不得孩子，舍不得这段感情，最终一定会妥协。
是啊，她曾经是多么期待这个孩子，期待和志强组成家庭。可如今，这一切都变成了冰冷的算计和羞辱。
又过了一周，小霞做出了最后的让步。她给李阿姨发了微信，语气平静得可怕：“阿姨，彩礼我们可以不要了。但是婚礼必须办，三金按照普通标准买，房子婚后必须租一个两居室，不能和公婆同住。这是我最后的底线。”
她想着，钱不要了，尊严也不要了，为了孩子，她认了。只要以后能过好自己的小日子，就行。
信息发出去后，石沉大海。
直到晚上，志强才打来电话，语气支支吾吾：“小霞……我妈说……说彩礼不要了很好，说明你懂事……但是婚礼嘛，从简就好，请几家近亲吃个饭就行了，大办又累又浪费钱……三金那个，都是金属，戴身上俗气又不安全，不如折现给你买点营养品……至于房子，我妈说……说家里房子够住，以后孩子生了还能帮忙带，就不用出去浪费那个钱了……”
小霞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指甲深深地掐进了掌心，留下几个紫红色的月牙印。
“所以，你们家的意思就是，什么都不想出，空手套白狼，把我娶回去，还得和你们一大家子挤在一起，伺候你们老少，是吗？”她的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死水。
“话怎么能这么说呢？小霞，咱们是一家人啊……”志强还在那头试图粉饰太平。
“陈志强，”小霞打断他，一字一句地问，“这是你的意思，还是你爸妈的意思？你自己，有没有为我，为我们的孩子，争取过一点点？哪怕一点点？”
电话那头沉默了许久，才传来志强艰难的声音：“小霞……他们……毕竟是我爸妈……而且……他们说的，也有道理……”
“呵呵……有道理……”小霞笑了起来，笑声里充满了悲凉和绝望，“好，我明白了。”
她挂断了电话，然后将志强的号码拉黑，微信删除。
她坐在黑暗中，坐了整整一夜。眼泪早已流干，心里只剩下一片荒芜的冰冷和坚硬的决绝。
第二天一早，她独自一人去了医院。
妇科手术室外的走廊，安静得能听到心跳声。消毒水的味道弥漫在空气里，冰冷而刺鼻。
小霞穿着病号服，坐在走廊的长椅上，等待叫号。周围有丈夫陪着的孕妇，脸上洋溢着幸福和期待；也有和她一样独自一人的女孩，脸上写满了惶恐和不安。
她摸了摸肚子，那里似乎能感受到微弱的心跳。她的孩子，她和志强曾经无比期待的孩子。
“宝宝，”她在心里默默地说，“对不起，妈妈不能把你带到这样一个家庭里去。他们不配拥有你，妈妈也不能让你成为他们拿捏我的工具。对不起……”
她的心很痛，像被生生剜去一块肉，但她的眼神却异常坚定。
手术很顺利，也很冰冷。当她拖着虚弱的身体从手术室出来时，护士递给她一个小小的、冰冷的白色医疗废物袋，语气公式化地交代了几句注意事项。
小霞接过那个袋子，手抖得厉害。那里面，是她刚刚剥离的、已经初步成型的孩子。
她没有回家，而是直接打了一辆车，报了个地址。
车子停在志强家楼下那栋熟悉的旧居民楼前。小霞深吸一口气，脸色苍白如纸，但眼神却像淬了火的冰。她拎着那个小小的、却重逾千斤的袋子，一步一步走上楼。
站在那扇贴着褪色福字的防盗门前，她停顿了几秒，然后抬手，用力敲了敲门。
里面传来李阿姨熟悉的声音：“谁啊？”伴随着拖鞋踢踏的声音。
门开了。李阿姨看到门外的小霞，先是一愣，随即脸上堆起惯有的、虚假的笑容：“哟，是小霞啊？怎么突然过来了？快进来快进来！是不是想通了？这就对了嘛，一家人哪有隔夜仇……”
她的话音在小霞举起那个白色袋子时戛然而止。
小霞面无表情，眼神空洞地看着她，声音嘶哑而平静，却像一把冰冷的刀子，直直捅进对方的心窝：
“阿姨，你们家不是就等着这个孩子吗？不是觉得有了他，就可以随便拿捏我，一分钱不用花就白得一个媳妇和一个孙子吗？”
她把手里的袋子往前一递。
“还给你们。你们陈家的种，你们自己收好。”
李阿姨脸上的笑容彻底僵住，她困惑地看着那个袋子，似乎一时没反应过来那是什么。但她心里猛地升起一股极其不祥的预感，声音开始发颤：“小霞……你……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这……这里面是什么？”
这时，老陈和听到动静从里屋出来的志强也走到了门口。志强看到小霞苍白的脸色和手里的袋子，脸色唰地一下变了。
小霞的目光冷冷地扫过他们每一个人，最后定格在志强脸上，那个她曾经深爱过的、此刻却觉得无比陌生的男人。
“是什么？”小霞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猛地将手里的袋子扔进了门里！袋子落在客厅干净的地砖上，发出轻微又沉重的一声闷响。
“是你们盼着的孙子！是你们不肯花十八万八彩礼换的孙子！是你们觉得‘反正跑不了了’的凭仗！”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无尽的怨恨和绝望后的疯狂，“现在！他死了！被我打掉了！你们满意了吗？！啊？！”
白色袋子口因为撞击微微松开，隐约露出里面一团模糊的、暗红色的血肉组织。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李阿姨的眼睛猛地瞪大，瞳孔急剧收缩，她死死地盯着地上的袋子，像是看到了世界上最恐怖的景象。她的嘴唇哆嗦着，发出“嗬……嗬……”的抽气声，整个人像被抽掉了骨头一样，软软地顺着门框瘫倒在地，发出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尖叫：“啊——！！！孩子！我的孙子啊！！！”
老陈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煞白如纸。他踉跄着扑过去，颤抖着手想去碰那个袋子，又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他抬起头，看着门口眼神冰冷仇恨的小霞，又看看地上那团血肉，巨大的冲击和悔恨像海啸一样将他吞没。他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咯咯”声，老泪瞬间纵横满面。
陈志强整个人都傻了，像被雷劈中一样呆立在原地。他看看状若疯魔的小霞，看看瘫倒在地痛哭流涕的母亲，看看悔恨交加、瞬间苍老的父亲，最后目光落在地上那个袋子上……那里面的，是他的孩子……他和霞的孩子……没了……被他家的算计和冷漠，被他的懦弱和无能，亲手逼死了！
“不……不……不可能……”他喃喃自语，摇着头，一步步后退，直到脊背狠狠撞在冰冷的墙壁上。巨大的痛苦和绝望瞬间击碎了他，他顺着墙壁滑坐到地上，双手死死抓住自己的头发，发出像受伤野兽般的哀嚎，眼泪和鼻涕汹涌而出：“啊啊啊——！孩子！我的孩子！小霞！你为什么啊？！为什么啊？！！”
一时间，整个陈家充斥着撕心裂肺的哭嚎声、悔恨的咆哮声和绝望的嘶鸣声。原本算计着如何省下彩礼、如何拿捏女方的精明和得意，此刻被这血淋淋的现实砸得粉碎，只剩下无尽的痛苦和永恒的噩梦。
小霞冷冷地看着眼前这出人间悲剧，看着他们抱头痛哭、痛不欲生的样子，心里没有一丝快意，只有一片荒芜的麻木和彻骨的寒冷。
她没有再说一个字，只是缓缓地转过身，一步一步，艰难地、却又异常坚定地走下了楼。
身后那扇门里，绝望的哭嚎声还在持续，像一个永远无法醒来的噩梦。
夏日的阳光依旧明媚，却照不进她冰冷一片的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