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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车的红蓝顶灯,像两片冰冷滚烫的烙铁,交替印在“聚香居”油污的玻璃门上,印在红霞惨白失神的脸上,也印在我攥得发疼的掌心里。引擎的轰鸣声远去了,带走了一脸死灰、铐着手的陈生,却带不走这屋里凝固的、令人窒息的死寂。

墙角那堆散发着腐败气味的“高档货”依旧堆着,像一座恶毒的纪念碑。满地狼藉,碎玻璃碴在灯光下闪着寒光,映照着刚才那场撕破所有脸面的狂风暴雨。

红霞还保持着那个姿势,瘫坐在冰冷油腻的地砖上,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骨头。她望着空荡荡的门口,警灯的光影早已消失,只留下黑夜和一个被彻底打碎的现实。她的身体细微地抖着,不是哭,是一种更深的、从内脏里透出来的寒颤。

很久,或许只是几分钟,但感觉像一个世纪那么长。她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视线没有焦点地掠过翻倒的椅子、泼洒的茶水、墙上那幅她曾说象征着“红火”的抽象画,最后,落在我身上。

她的嘴唇干裂,翕动了几下,才发出一种被砂纸磨过般的、嘶哑破碎的声音:“来…来…”

我站着没动,看着她。

“我们…”她吸了一口气,那气流仿佛割伤了她的喉咙,让她猛地皱了下眉,声音带着一种茫然的、近乎孩童般的无措,“我们…还能打官司吗?”

这句话问得轻飘飘的,却像一块巨石砸进死水,溅起冰冷绝望的水花。她不是在问我,更像是在问这无法接受的命运,问这刚刚将我们彻底碾碎的现实。

我没立刻回答。店里安静得能听到冰箱压缩机最后挣扎般的嗡鸣,然后它也彻底安静了,宣告着一切的终结。

我弯腰,避开地上的碎玻璃,开始收拾残局。把翻倒的椅子扶正,捡起摔裂的计算器,把散落一地的菜单一张张捋平。动作机械,没有任何意义,只是不能让手空着,不能让脑子彻底停下来。

红霞的目光一直跟着我,那里面空空洞洞,先前指控我和陈生时的疯狂与恨意燃烧殆尽,只剩下灰烬。

“官司…”我终于开口,声音平静得自己都觉得陌生,“告谁?告陈生?警察已经把他带走了。告那个王海?”我指了指墙角那堆垃圾,“人都找不着。”

红霞的身体又抖了一下,像是被我的话刺穿了。她喃喃道:“可是…钱…我们的钱…”她猛地抬头,眼里骤然又迸出一丝光,绝望催生的、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的光,“合同!我们签了合同的!白纸黑字!那家公司…”

“宏达商贸。”我接话,走到柜台后面,从那个带锁的抽屉里拿出一个文件夹,抽出那份我们三人签名的合同,走回来,递到她面前。

纸张挺括,印刷体字迹清晰,红色公章盖得清清楚楚。曾经,它代表着希望和转机。

我拿出手机,打开搜索引擎,输入“宏达商贸有限公司”,点击。页面跳转,显示出的几条信息都是无关的广告。我又点进一个企业信息查询网站,输入公司名称和那个王海留下的注册号。

“查询失败”或“该企业不存在”。

我把屏幕转向她。

红霞的眼睛死死盯着那行字,像是要用目光把它烧穿,变出不一样的结果来。她一把夺过手机,手指颤抖着在上面胡乱划动,刷新,退出,再输入,换个网站再查。

一次,两次,三次…

屏幕的光映着她越来越绝望的脸。

最后,她手臂猛地垂落,手机“啪”一声掉在地上,屏幕瞬间碎裂出蛛网般的纹路。她不再看了。

“假的…”她声音发飘,“全是假的…”

“嗯。”我弯腰捡起手机,屏幕已经黑了,“从名片到合同,到公司,到人,都是假的。”

“那…那怎么办?”她像是问我,又像是问自己,“那么多钱…就…就这么没了?”她忽然抓住我的胳膊,指甲几乎掐进我肉里,“来来!你录了音!你肯定还知道别的对不对?你刚才…你刚才能把陈生…你肯定有办法找到那个骗子!对不对?!”

她的眼神热切得吓人,混合着哀求和不甘的疯狂。

我轻轻挣开她的手,走到那堆破烂的纸箱旁,撕开一个口子,拿出那袋浑浊发臭的所谓“蚝油”,又捡起一块颜色可疑的冻肉。

“拿这些去打官司吗?”我问,声音里带上了一丝难以抑制的疲惫,“告诉法官,我们被一堆垃圾骗走了所有的钱?法官问,为什么会上当?我们说,因为贪便宜,因为急着翻身,因为…”我顿了一下,没看红霞,“因为内部有人勾结。”

红霞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缩了一下。

“告陈生诈骗,是刑事案件,警察受理了,证据我交了。”我继续说,语气平板,“但这追回钱,是另一回事。就算最后判了陈生,他骗去的钱,还能剩下多少?他那个样子,像是有钱赔给我们的人吗?”

我说的是“我们”,但红霞的脸又白了一层。她明白,陈生骗的是“聚香居”的钱,是我们三个人的钱,但更是我们每个人掏空家底投入的血汗。

“至于那个王海…”我扔掉手里的东西,拍了拍手,“大海捞针。”

希望彻底熄灭。红霞眼里的光没了,她重新瘫软下去,肩膀垮塌,头深深埋下去,发出一种像是被堵住了口的、压抑的呜咽声。不是哭诉,不是嚎啕,是动物受伤后的哀鸣。

我看着她,胃里像塞满了那堆变质腐败的食材,沉甸甸地往下坠。愤怒吗?恨吗?有的。但更多的是一种无边无际的疲惫和冰凉。我们曾经围坐在这里,举杯说着“一家人”,说着“有难同当”。如今,一个被警察带走,一个崩溃在地,一个站在这里,算计着最冰冷的现实。

“官司…还是要打。”我听到自己的声音说。

红霞的呜咽停了一瞬,她猛地抬头,脸上泪水纵横,混杂着油污和绝望,狼狈不堪:“还能告谁?”

“不一定是为了赢,或者为了立刻把钱要回来。”我走到窗边,看着外面漆黑的后巷,“是为了把这件事钉死。有了法院的判决书,哪怕是一纸空文,至少明确了一点——我们是受害者,债务是这么没的,店是这么垮的。将来…万一有一天,那个王海落网了,或者陈名下有财产了,我们还有追索的依据。”

我说的是“我们”。

红霞怔怔地看着我,像是在消化这段话里复杂的、与她此刻的崩溃无关的逻辑。

“而且,”我转过身,看着她,“房东的租金、水电费、供应商的欠款…这些烂账,都需要一个说法。饭店倒闭,不是经营不善破产,是被人诈骗导致资不抵债。这里面的区别,法律上,性质不同。”

我提到房东和供应商时,红霞的眼神瑟缩了一下,那是更现实的恐惧。饭店没了,但欠的债还在。

“打官司…难吗?”她小声问,声音里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虚弱和茫然。

“难。”我回答得很干脆,“要请律师,要整理证据,要跑法院,要面对各种程序。而且,时间会很长,很长。最后可能真的只是一纸文书。”

红霞的眼神又黯淡下去。

“但是,”我加重了语气,“这是我们目前唯一能做的、像是‘正常’程序的事。不能就这么算了,红霞姐。不能就让这件事…像一阵风一样吹过去,只剩下我们三个烂在这里,互相恨一辈子。”

最后那句话,似乎戳中了她。她想起了刚才和陈生歇斯底里的互相指责,想起了自己签合同时的狂热和盲目,身体又是一颤。

沉默再次降临。

过了好久,她用手背胡乱抹了把脸,挣扎着,用手撑着她,慢慢地、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她扶住旁边一张桌子,稳住身体,然后看向我,眼神里终于有了一点聚焦的东西,那不再是空洞的绝望,而是一种认清了最坏结果后的、残存的、微弱的光。

“好。”她说,声音依旧沙哑,却多了一丝力气,“打官司。”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这片狼藉,补充道,像是在对自己发誓:

“不能让这件事…就这么算了。”

---

第二天早晨,阳光刺眼地照进“聚香居”,清晰地照亮了每一处污渍、每一道裂缝、每一粒灰尘。屋里那股食物腐败和清洁剂混合的怪味,经过一夜的发酵,更加难闻。

我和红霞在店里碰头。我们都换下了沾着油污的店服,穿了平常的衣服,看起来却比任何时候都更像两个败军之将。她眼睛肿得像核桃,显然一夜没睡。我也好不到哪里去。

没有寒暄,甚至没有对视。我们默契地开始最后一遍清理。主要是找出所有可能成为证据的东西。

那份假合同、王海的名片、订货单、银行转账记录(红霞颤抖着从手机银行里调出截图打印)、那堆“货”我们挑了几样最具代表性的,用干净袋子封好准备带走。还有店里的账本、租赁合同、装修报价单和付款凭证…所有能证明我们投入、经营以及最终如何被拖垮的文件,都被翻找出来,分门别类。

过程沉默而压抑。每拿起一张纸,都像是在揭一次伤疤。那些数字,记录着我们的心血、争吵、希望和愚蠢。

整理到一半,房东又来了。这次他没带人,自己来的,脸色依旧不好看,但看到店里这副彻底完蛋的模样,又看到我们不是在搬东西而是在整理文件,倒是愣了一下。

“怎么说?”他语气生硬地问。

我放下手里的东西,走过去:“刘叔,店肯定开不下去了。这些桌椅灶具,您看能抵多少租金?剩下的债务…”我深吸一口气,“我们遇到了诈骗,已经报警立案了。这是立案回执。”

我把手机里拍的立案回执照片给他看。红霞站在我身后,低着头,手指绞在一起。

房东眯着眼看了半天,脸色变幻,最后叹了口气:“诈骗?唉…我说你们这几个年轻人…真是不小心!”他摇摇头,语气缓和了些,“这些东西,折价厉害,最多抵两个月租金。剩下的…算了,看你们也可怜,剩下的租金我也不追着你们要了,就算我倒霉!但这月的物业水电费你们得结清!”

这已经比预想的好很多。我和红霞都松了口气。

送走房东,红霞忽然低声说:“他倒是…挺好说话。”

“他不是好心,”我看着房东的背影,“他是看准了逼死我们也拿不出钱,不如拿点现成的东西止损,还能得个人情。真要打官司追债,他耗不起那个时间精力,这些旧桌椅也值不了几个钱。”

红霞愣了一下,若有所思。

证据基本整理齐全,我们抱着一大摞文件去了附近一家律师事务所。前台接待看到我们抱着的箱子和我们俩的脸色,大概就猜到了七八分。

负责接待的是一位姓张的女律师,四十岁上下,穿着利落的西装套裙,表情专业而冷静。她耐心听我们语无伦次、互相补充又时常陷入沉默和激动地讲述了整个经过,翻看了我们带来的部分材料,特别是那份假合同和我的录音笔录整理稿。

“…所以,”张律师总结道,“你们三位合伙人,其中一位涉嫌与外部人员合谋,以虚假合同诈骗了合伙体的资金,导致合伙体无法经营,对外负债,是吗?”

“是。”我点头。

红霞也跟着点头,补充道:“陈生…就是那个合伙骗我们的,已经被抓了!”

张律师点点头,手指在录音笔录上点了点:“这个录音证据很关键,对于刑事定案有帮助。但是…”她话锋一转,“关于民事追偿部分,也就是你们想打的官司,对象是谁?追讨什么?”

我们愣住了。

“告…告陈生和王海啊!”红霞急切地说,“让他们赔钱!”

张律师微微摇头:“刑事判决会责令被告人退赃赔损,但如果被告人没有可执行财产,比如这个王海在逃,陈生个人名下没钱,法院也无法执行到位。这意味着,你们很可能拿不到实际赔偿。”

一盆冷水浇下。

“那…那怎么办?”红霞的声音又带上了哭腔。

“另一方面,”张律师继续冷静地分析,“饭店对外欠的债务,比如房东的租金、供应商的货款,这些债务是基于合伙经营产生的,首先需要用合伙财产偿还。合伙财产不足部分,由各合伙人承担无限连带责任。”

“无限…连带责任?”红霞脸色更白了。

“意思是,如果房东或者供应商起诉追债,他们可以要求你们三位合伙人中的任何一人,偿还全部债务。你们内部之间的责任划分,比如陈生的诈骗行为,不能对抗外部的债权人。”

我明白了。这意味着,即使我们是受害者,欠外面的钱,我们还是得还。除非宣布个人破产,但那在国内程序极其复杂且限制众多。

“所以,打官司,”我开口,声音干涩,“首先不是为了追回我们被骗的钱,而是为了明确这些对外债务的性质,以及内部的责任划分,对吗?哪怕暂时没钱还,也要在法律上把账算清楚。”

张律师看了我一眼,眼神里露出一丝赞许:“是的。这是目前最务实的目标。通过诉讼,确认诈骗事实,将陈生的行为导致的损失在内部责任上进行厘清。虽然对外,你们可能仍需先承担偿还责任,但取得生效判决后,你们可以向陈生追偿,未来一旦他有财产,就可以执行。同时,对于已报警的刑事案件,民事判决也是一个有力的佐证。”

现实冰冷而残酷。官司要打,但不是立刻就能拿回钱的捷径,而是一场漫长、耗神、甚至可能暂时看不到结果的正面斗争。

“律师费…”红霞怯生生地问了一句。

张律师报了一个数字。不算天文数字,但对于刚刚赔光了所有积蓄的我们来说,无疑是雪上加霜。

红霞倒吸一口冷气,看向我。

我沉默了片刻,问张律师:“如果…如果我们自己整理材料,自己跑立案,只在关键环节咨询您,费用会不会…”

“可以。”张律师点点头,“风险代理也可以考虑,但鉴于执行风险很高,律师通常不太愿意完全采用风险代理。按小时咨询或者固定项目收费,对你们来说可能更经济。但我必须提醒你们,诉讼程序复杂,自己操作可能会遇到很多困难,耽误时间。”

从律师事务所出来,阳光依旧刺眼,但我们俩都感觉不到丝毫暖意。抱出来的那箱证据,仿佛比进去时更沉了。

“怎么办?”红霞喃喃地问,像是在问我,又像是在问天。

我们站在车水马龙的街边,一时都不知道该往哪里去。

“分摊。”我说,“律师咨询费,诉讼费,我们俩分摊。”

红霞猛地看我:“我们还…还要打?”

“打。”我看着路上匆匆的行人,“就像你说的,不能就这么算了。就算是为了把那本账算清楚。”

不是为了立刻赢,是为了活下去,是为了将来某一天,能抬起头对自己说,没有稀里糊涂地烂掉。

红霞看着我,看了很久,然后重重地点了一下头:“好。分摊。”

她的眼神里,那点残存的、微弱的光,似乎坚定了一点点。

我们抱着那箱沉重的证据,朝着公交车站走去。第一步,是去法院立案庭,先问问自己起诉需要准备些什么。路很长,步子很沉。

但总得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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