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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寿宫的夜晚总是悄然降临,没有一丝声响,仿佛整个宫殿都被一层静谧的薄纱所笼罩。二更的更漏声悠悠传来,在这万籁俱寂的时刻,显得格外清晰。

万贞儿依然伏在案前,她的身影在烛光的映照下显得有些模糊。她的指尖轻轻捻着一支朱砂笔,那笔尖在摊开的账册上缓缓移动,每一笔都显得那么认真和专注。

桌上堆满了七八本厚厚的册子,这些都是内务府送来的后宫份例账。从炭火、绸缎到茶米、药材,每一项开支都被详细地记录在册,密密麻麻的字迹让人眼花缭乱。然而,万贞儿却能在这繁杂的数字中发现一些端倪,那些看似普通的数字,却总有些地方透着说不出的古怪。

“娘娘,歇会儿吧,您都看了三个时辰了。”小莲端来碗热参汤,放在案边,见她眼下的青影重了,不由得心疼,“这些糊涂账,让内务府自己查去就是,犯不着您熬坏了眼睛。”

万贞儿头也没抬,笔尖在“坤宁宫”那页停住,眉头微蹙:“你看这里。”她指着一行字,“坤宁宫这个月领了三百斤炭火,说是‘暖阁用度’。可咱们都去过坤宁宫,那暖阁统共就两间,每间烧一盆炭就够暖了,一天最多用五斤,一个月撑死了一百五十斤,这多出的一百五十斤,去哪了?”

小莲闻言,赶忙凑上前去,定睛一看,果然见到那数字旁边用蝇头小楷注着“特批”二字,朱红的印章赫然盖着内务府的大印,看上去似乎是毫无破绽、天衣无缝。

“难道说……”小莲眉头微皱,若有所思地喃喃道,“她们把炭火偷偷运给别人了?”

万贞儿缓缓放下手中的笔,轻轻揉捏着有些发酸的手腕,点头应道:“依我看,十有八九便是如此。这几个月来,林昭仪宫里的炭火份例总是不够用,内务府却次次都‘酌情增补’,想来多半是从咱们坤宁宫给挪用过去的。”

说罢,她随手拿起另一本账册,熟练地翻到“绸缎”那一页,指着上面的记录说道:“你再看看这个,林昭仪这个月竟然领了足足十匹云锦,说是要用来做换季的衣裳。可她前天才刚刚领走了八匹苏绣,哪里还用得着这么多布料呢?”

小莲越看越气:“这明摆着是串通一气,用份例结党营私!娘娘,咱们把账册拿给陛下看,定能治她们的罪!”

万贞儿却摇了摇头,把账册合上:“光是炭火和绸缎,顶多算‘滥用份例’,罚俸了事,伤不到她们根本。”她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眼底闪过一丝锐利,“要查,就得查她们藏在这些糊涂账背后的东西。”

正在说话间,只听得殿外传来一阵轻微而缓慢的脚步声,仿佛生怕惊醒了这寂静的夜晚。紧接着,便听到怀恩那低沉而恭敬的声音:“万岁爷驾到——”

声音落下,朱见深缓缓推开殿门,走了进来。他的身上似乎还带着些许夜露的寒气,让人不禁感到一丝凉意。他的步伐稳健而有力,每一步都显得那么从容不迫。

朱见深径直走到案前,一眼便望见了那满桌的账册。他的眉头微微一挑,似乎对这一幕有些惊讶。他的龙袍袖口处,还沾着一些墨迹,显然是刚刚批阅完奏折,甚至可能是一直忙碌到深夜。

“还没睡?”朱见深看着眼前的人,轻声问道。他的声音中带着一丝关切,但更多的还是一种淡淡的询问。

万贞儿起身要行礼,被他按住:“免了,坐着吧。”他拿起最上面那本账册,随手翻了翻,目光落在坤宁宫的炭火记录上,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下,“这数字,不对劲。”

“陛下也看出来了?”万贞儿递过那支朱砂笔,“臣妾正琢磨呢,坤宁宫的炭火领多了一半,林昭仪宫里的绸缎也超标了,倒像是……”

“倒像是吴皇后在偷偷补贴林昭仪。”朱见深接过笔,在“三百斤”旁重重画了个圈,墨色透过纸背,几乎要戳破那页纸,“她们倒会精打细算,用朝廷的份例结私党。”

他把账册往桌上一放,声音里带了几分冷意:“前几日怀恩还跟我说,内务府总管最近总往坤宁宫跑,原来是在替她们做这种勾当。”

万贞儿见他动了气,忙倒了杯热茶递过去:“陛下息怒,或许只是巧合。”她嘴上劝着,心里却清楚,这绝非巧合——赏花宴上吴皇后碾酥饼的小动作,林昭仪瞬间煞白的脸,再加上这账册上的破绽,分明是一张看不见的网,正悄悄往她身上收。

朱见深并没有去接那杯茶,而是出人意料地伸出手,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他的指尖轻轻地触碰着她的指腹,感受到了那上面一层薄薄的茧子。这茧子是她连日来翻阅账册所留下的痕迹,是她辛勤工作的证明。

他的语气变得柔和了一些,带着一丝心疼地说道:“你呀,总是这样,总是替她们找借口。”他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仿佛能透过她的外表看到她内心的疲惫和压力。

万贞儿缓缓地低下头,她的指尖无意识地绞动着手中的帕子,似乎有些不知所措。过了一会儿,她才轻声说道:“臣妾只是……不想陛下烦心。”她的声音很轻,却充满了真诚和关切。

“朕是天子,这点事还烦不倒。”朱见深拿起那本记着绸缎的账册,忽然笑了,“林昭仪一个刚入宫的小主,哪用得着二十匹绫罗绸缎?怕是想给她那盐商父亲打点人情吧。”

他这话正说到万贞儿心坎里。她忙从案下取出个小布包,打开来,里面是几张泛黄的纸,上面是小灵儿托江南的老嬷嬷查来的记录。“陛下看这个。”她指着其中一张,“林昭仪的父亲林万山,去年冬天忽然多了三千引淮盐,而那批盐,原是户部拨给西北军的军盐。”

朱见深拿起记录,指尖划过“三千引”三个字,脸色一点点沉下去。军盐私售是重罪,轻则抄家,重则砍头,林万山敢动军盐,背后定然有人撑腰——除了能调动江南盐司的吴皇后表兄,还能有谁?

“好,好得很啊!”他怒不可遏地吼道,声音震得屋顶的尘土都簌簌掉落。只见他猛地将手中的记录狠狠地拍在案几上,“砰”的一声,那声音犹如惊雷一般,惊得案上的烛火都猛地跳动了一下,仿佛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响吓了一跳。

他的胸膛剧烈起伏着,满脸怒容,一双眼睛瞪得浑圆,死死地盯着那记录,仿佛要透过它看到那些胆大妄为之人的丑恶嘴脸。“她们竟然敢拿朕的份例去结党营私,用朕的军盐来谋取私利,难道真当朕是个睁眼瞎不成?”他的声音中充满了愤怒和难以置信,仿佛对这些人的所作所为感到无比的震惊和失望。

贞儿见他动了真怒,反而冷静下来:“陛下,这事得从长计议。林家和吴家在江南盘根错节,若是贸然动手,怕是会打草惊蛇。”

“你想怎么计议?”朱见深看着她,眼底的怒火渐渐化作清明,“继续忍着?等她们把国库掏空了,再跟朕说‘从长计议’?”

“臣妾不是这个意思。”万贞儿拿起那支朱砂笔,在账册上“林昭仪”的名字旁画了个叉,“她们想用阴的,咱们就来明的。先从份例查起,让内务府重核各宫账目,凡超额领用的,一律交刑部问话——内务府总管是吴皇后的远房舅舅,正好借着这事把他换掉,断了她们的眼线。”

她顿了顿,又指着江南盐司的记录:“然后,派个可靠的人去江南,明着是查盐引亏空,暗着是搜集林家和吴家勾结的证据。怀恩的徒弟陈瑾是江南人,性子沉稳,让他去再合适不过。”

朱见深听着她一条条说下来,条理清晰,步步为营,不由得有些惊讶——他印象里的贞儿,总是温和退让,却没想过她算计起来,竟这般周密。

“你早想好了?”他拿起笔,在账册上批下一行字:“着内务府即刻重核各宫份例,刑部协同查办,不得徇私。”字迹力透纸背,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万贞儿脸颊微红:“也是这几日翻账册才想明白的。”她其实从赏花宴后就没闲着,让小灵儿托人查林家家底,让小莲盯着内务府的动静,连派谁去江南都盘算好了,只是没敢跟他说,怕他觉得自己心思太重。

“你啊。”朱见深放下笔,伸手把她揽进怀里,下巴抵着她发顶,“总把心思藏得这么深,累不累?”

“不累。”万贞儿靠在他胸口,听着他沉稳的心跳,忽然觉得连日来的疲惫都散了,“只要能帮陛下分忧,臣妾做什么都愿意。”

朱见深低笑一声,拿起那本批了字的账册:“明日一早,朕就让怀恩去办。内务府总管要是敢搪塞,朕就先摘了他的顶戴。”他低头吻了吻她的发旋,“你总说要忍,可忍到最后,只会让人觉得你好欺负。往后,有朕在,不用再忍了。”

万贞儿心头一热,眼眶微微发潮。她想起冷院的冬天,他也是这样抱着她,在寒风里说“有我在”;想起被废太子之位时,他攥着她的手说“总会熬过去的”。这么多年,他从未变过,永远是那个把她护在身后的少年。

“陛下,”她忽然抬头,眼里闪着光,“臣妾还有个主意。”

“你说。”

“江南盐商走私成风,光是查林家没用。”她指尖在江南舆图上点了点,“不如借着查军盐的由头,在江南搞一次盐务整顿,把那些私吞盐引的蛀虫一网打尽。这样一来,既能扳倒吴家的势力,又能充盈国库,还能让百姓买到平价盐,一举三得。”

朱见深看着她眼里的亮光,忽然觉得这满桌的账册都生动起来。他一直想整顿盐务,却苦于找不到由头,没想到贞儿竟替他想好了。“我的贞儿,真是朕的福星。”他笑着捏了捏她的脸颊,“就按你说的办,明日朕就召集内阁大臣,商议盐务整顿的事。”

万贞儿被他说得有些不好意思,转身想去给他续茶,却被他拉住。“别忙了。”他把她按在椅上,自己动手倒了杯茶,递到她嘴边,“你呀,也该歇歇了。这些账册,明日让陈瑾带回去,让刑部和内务府去头疼。”

她张口接过茶,温热的茶水滑过喉咙,暖到了心里。“陛下不怪臣妾多事吗?”她小声问——后宫干政的罪名,她始终记在心上。

“傻话。”朱见深放下茶杯,认真地看着她,“你是朕的妻子,替朕看账,帮朕想办法,怎么能叫多事?当年在冷院,你替朕算被克扣的月钱时,怎么不说多事?”他握住她的手,指腹摩挲着她掌心的纹路,“这天下是朕的,也是你的,咱们本就该一起担着。”

窗外的更漏敲过三更,月色透过窗棂,在账册上投下淡淡的影。万贞儿看着朱见深低头翻阅盐务卷宗的侧脸,轮廓在烛火下显得格外柔和,忽然觉得心里那块悬了许久的石头,终于落了地。

原来她不是一个人在撑。他早就看懂了她的隐忍,看穿了那些明枪暗箭,只是在等一个合适的时机,陪她一起反击。

小莲进来收拾案几时,见陛下正和贵妃凑在一起看卷宗,两人头挨着头,低声说着什么,时不时发出几声轻笑,烛火在他们脸上投下晃动的光,温馨得像幅寻常人家的画。她悄悄退了出去,把殿门掩上——有些温暖,是该让他们独自享用的。

夜渐深,永寿宫的灯依旧亮着。案上的账册被码得整整齐齐,旁边放着江南盐务的卷宗,朱笔批注的“严查”二字,在月光下闪着锐利的光。

万贞儿靠在朱见深肩上,听着他低声分析盐务整顿的步骤,忽然觉得,这深宫的路纵然难走,可只要身边有他,再暗的暗流,再险的陷阱,他们都能一起踏过去。

因为他们从来都不是孤军奋战。从冷院的相依为命,到如今的并肩而立,这份藏在岁月里的默契,早已成了彼此最坚实的后盾,足以抵挡这宫墙内的所有风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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