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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嫔的计策很快便有了动静。这日早朝后,户部尚书在御书房外求见,捧着几本泛黄的账册,说是整理旧档时发现了三年前漕运案的遗漏,想请贵妃过目核对——当年漕运案正是万贞儿协助彻查的,许多细节只有她最清楚。

朱见深看向侍立一旁的“万贞儿”,温声道:“贞儿,你且看看,若有疏漏便补全了。”

巧儿心头猛地一紧,面上却强装镇定,接过账册时指尖微微发颤。她哪记得什么漕运案?当年她还在冷宫打杂,连案名都是听宫人们闲聊时提过几句。

“皇上,”她故作从容地翻开账册,目光在密密麻麻的数字上乱扫,“时间太久,臣妾……有些记不清了。”

户部尚书适时开口:“回皇上,当年此案关键在于江南漕粮损耗的核算,贵妃娘娘曾说过‘损耗率超三成必有猫腻’,还亲自去江南盘查了粮仓。不知娘娘还记得,当时负责监守粮仓的李姓主簿,后来是升了还是贬了?”

这个问题像根针,狠狠扎在巧儿心上。她喉头滚动,支吾道:“李……李主簿?臣妾……忘了。”

朱见深的眉头微微蹙起。他记得清清楚楚,那李主簿因串通舞弊被万贞儿当场拿下,贬去了苦寒之地,这事贞儿当时还跟他笑说“总算拔了个蛀虫”,怎么会忘?

“许是你累了。”朱见深打了圆场,却没再看那账册,“户部先将账册留下,改日再议。”

待尚书退下,巧儿暗暗松了口气,刚想撒娇掩饰,却见朱见深盯着她,眼神里带着几分探究:“贞儿,你当真忘了?那李主簿,你当时说他‘看着老实,心眼比筛子还多’。”

巧儿脸色一白,慌忙垂下眼:“皇上记性真好……臣妾这几日总头晕,许是没休息好,回头定好好想想。”

朱见深没再追问,只是拿起那本账册,指尖划过扉页上一个小小的“贞”字印章——那是万贞儿当年的私印,每次查账必盖。他忽然道:“你从前查账,总爱在有问题的地方画个小叉,怎么这册子里一个叉都没有?”

巧儿的心瞬间提到嗓子眼,正不知如何应对,殿外忽然传来小太监的急报:“皇上!太后有请。”

巧儿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忙不迭起身:“皇上,既是太后召见,臣妾陪您同去?”她生怕朱见深再追问下去,那账册上的破绽能把她钉死在原地。

朱见深却没动,指尖依旧停在账册的“贞”字印章上,目光沉沉地看着她:“你身子不适,先回永寿宫歇着吧。”语气听不出喜怒,却让巧儿后颈泛起一层冷汗。

“是。”她屈膝行礼,转身时脚步都有些发飘,走出御书房的门,才发现手心已攥出了水。廊下的风卷着桂花香扑过来,她却觉得比黑风寨的山风还要冷。

御书房内,朱见深重新拿起那本账册。他记得清楚,当年万贞儿查这本账时,光是页边的小叉就画了三十七个,每个叉旁都用蝇头小楷写着疑点,字迹遒劲有力,带着股不容错漏的较真。可眼前这册账,干干净净,连个墨点都没有,哪里像是经她手的样子?

“皇上,该去慈宁宫了。”总管太监轻声提醒。

朱见深“嗯”了一声,将账册锁进暗格,起身时眉头依旧没松开。他想起方才巧儿慌乱的眼神,想起她这几日种种反常——忘了冷院的腊梅,不爱喝普洱,连握笔的姿势都变了。这些细碎的不对劲,像散落的珠子,此刻忽然在他心里串成了线。

慈宁宫内,太后正捻着佛珠,见他进来,淡淡道:“听说贞儿回来了?哀家这几日身子不适,也没见着。她这次遭了罪,你得多疼惜些。”

“母后放心,儿臣省得。”朱见深在她身边坐下,目光落在太后腕间的玉镯上——那镯子是当年万贞儿寻来的暖玉,说能安神,亲手给太后戴上的。

“说起来,”太后忽然道,“前几日荣嫔来请安,说贞儿像是忘了些事,连她最爱吃的杏仁酥都不爱了?”

朱见深的心猛地一跳,面上却笑道:“许是受了惊吓,口味变了些。”

“哀家倒觉得,”太后放下佛珠,眼神锐利了些,“有些人有些事,是刻在骨子里的。就像哀家,年轻时爱吃的枣泥糕,到老了还是爱吃。贞儿那孩子,从冷院出来的,最是念旧,怎么会说忘就忘?”

朱见深没接话,心里那点疑虑已长成了藤蔓,缠得他喘不过气。他想起刚登基时,万贞儿为了帮他稳住朝局,熬了三个通宵核完先帝留下的烂账,眼睛红得像兔子,却笑着说“皇上你看,咱们的日子会好起来的”;想起那年他染了天花,所有人都怕被传染,只有她守在床边,用自己的体温焐热冷毛巾,说“皇上别怕,臣妾陪着你”。

那些记忆里的万贞儿,坚韧、果决,带着股从泥里也要开出花来的韧劲,绝不是如今这个娇怯怯、连旧账都记不清的模样。

西厢房的木桌摆着半碗糙米饭和一碟腌菜,真正的万贞儿——此刻顶着巧儿那张蜡黄面孔的她,正小口小口地扒着饭。喉咙里的干涩渐渐退去,脑袋也清醒了些,只是那些模糊的记忆依旧像隔着层雾,抓不住,也甩不开。

门“砰”地被推开,两个喽啰闯进来,粗鲁地拽起她的胳膊:“当家的叫你去大殿!”

她踉跄着被拖出去,廊下的风灌进单薄的衣衫,冷得她打了个寒颤。路过天井时,撞见几个正在擦刀的匪兵,他们看她的眼神带着惯常的漠然——在黑风寨,“巧儿”就是个不起眼的药婆子,日日守着药箱,给受伤的弟兄们换换药、熬熬汤,沉默寡言,谁也没多留意过。

大殿里弥漫着酒气和汗味,大当家魁彪坐在虎皮椅上,二当家站在一旁,两人脸上都带着几分不耐。见喽啰把人带进来,魁彪粗声喝道:“把她头发理开!”

一个喽啰伸手,粗鲁地将她额前散乱的头发捋到耳后——那张蜡黄干瘦、带着新疤的脸彻底露了出来。

魁彪和二当家同时愣住了。

“巧儿?”二当家先开了口,眉头拧成个疙瘩,“怎么是你?”

真正的万贞儿张了张嘴,想说话,喉咙里却只发出“咿咿呀呀”的模糊音节——哑药的劲儿还没全过。她茫然地看着眼前这两个满脸横肉的男人,不明白他们为何要叫“巧儿”。

魁彪“啪”地一拍桌子,酒碗震得跳起来:“老子问你!昨天抓来的那个贵妇呢?!”

她依旧是那副茫然无措的样子,嘴唇翕动着,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妈的,跟老子装聋作哑?”魁彪火了,起身就要踹过来,被二当家拦住。

“大哥别急,”二当家盯着她,眼神里带着审视,“巧儿虽不爱说话,却也不是装疯卖傻的人。她这嗓子……像是被药哑了。”

魁彪这才注意到她脖颈间淡淡的红痕,像是被人强行灌过东西。他骂了句脏话:“巫师呢?把那老东西给老子叫来!”

不多时,巫师被两个喽啰架了进来。他脸色惨白,走路都打晃,显然还没从换脸术的反噬中缓过来。一见殿中情形,他眼珠一转,“扑通”跪倒在地:“大当家饶命!二当家饶命啊!”

“少废话!”魁彪指着“巧儿”,“那贵妇去哪了?!”

巫师捶胸顿足,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是……是那贵妇!她不知何时醒了,趁小的给她换药时,从背后打晕了小的!她还抢走了小的药箱里的哑药,把巧儿姑娘毒哑了,又把她头发弄乱,换了衣服,自己扮成巧儿的样子跑了啊!”

他指着真正的万贞儿,哭得“情真意切”:“您看巧儿姑娘这脸,被她用锅底灰抹过,头发也故意弄糙了,小的醒来时,只看到巧儿姑娘被捆在房里,早就说不出话了……”

魁彪听得目瞪口呆,随即爆发出一阵怒吼:“他娘的!那娘们看着娇滴滴的,倒有这等手段!老子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她抓回来,本想让她当摇钱树,跟宫里敲笔大财,没想到让她给跑了!”

二当家皱着眉,打量着“巧儿”脖颈上的红痕和发间的草屑,倒也信了七八分——巧儿在寨里待了五年,性子怯懦,断不敢跟当家的撒谎,更没本事弄出这等事端。

“大哥息怒,”二当家劝道,“那贵妇跑了,多半是往官道去了,现在追怕是也晚了。巧儿姑娘受了罪,先让她回去歇着吧。”

魁彪狠狠瞪了巫师一眼,又看了看眼前这张熟悉的蜡黄面孔,一肚子火气没处撒,只能踹翻了脚边的酒坛:“滚!都给老子滚!”

真正的万贞儿被喽啰搡了出去,踉跄着回到自己那间堆满药草的小破屋。门刚关上,就听见外面传来巫师阴阳怪气的声音:“巧儿啊,这次可是我替你求了情,不然你这小命……”

接着是喽啰们的哄笑,夹杂着巫师被推搡的闷哼。她靠在门板上,摸着自己这张陌生的脸,心里空落落的。虽然还是记不起过去,可她隐约觉得,那个“跑了的贵妇”,或许跟自己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夜色降临时,门被轻轻推开,巫师端着一碗黑乎乎的药汤走进来,脸上带着不怀好意的笑:“巧儿姑娘,这是大当家赏的‘补药’,快趁热喝了吧。”

她往后缩了缩,警惕地看着他。

巫师冷笑一声,捏住她的下巴,强行将药汤灌了进去:“别以为当家的放了你,你就安全了。在这寨子里,老子想捏死你,比捏死只蚂蚁还容易。”药汤苦涩的味道呛得她咳嗽不止,巫师却像没看见似的,丢下碗就走,临走时还故意踩烂了她放在墙角的药碾子。

药劲很快上来了,头晕得厉害。她蜷缩在冰冷的土炕上,听着窗外呼啸的山风,忽然想起白天在大殿里,魁彪说的那句“跟宫里敲笔大财”。

“宫……里……”她从喉咙里挤出两个模糊的字,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或许,她的过去,就在那个叫做“宫里”的地方。

万贞儿正对着铜镜发呆,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巫师带着两个喽啰闯了进来,怀里抱着的脏衣服堆成了山,一股混杂着汗臭、泥腥和酒气的味道劈头盖脸砸过来,几乎要糊住她的眼睛。

“愣着干什么?”巫师踹了踹旁边的木盆,盆沿磕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响,“这堆衣服,太阳落山前必须洗干净,少一件,今晚就把你扔去喂狗。”

喽啰们在一旁哄笑,有人故意把沾着泥浆的靴子往盆里踩,溅起的污水溅了万贞儿一裙角。这哪里是让她洗衣服,分明是折辱。

“是。”她低低应了一声,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弯腰去搬那堆衣服。最上面一件短褂上还沾着干涸的血渍,不知是谁的,硬邦邦地硌着胳膊。

巫师看着她佝偻的背影,啐了一口:“装什么乖顺?别忘了自己的身份。”他用脚挑起一件最脏的裤子,扔到她面前,“这件,用手搓,不许用皂角。心里想着老子倒要看看,当年金贵的‘娘娘’,怎么伺候人。”

喽啰们笑得更欢了,有人吹着口哨,有人用刀柄敲着盆沿打拍子。万贞儿没抬头,抓起那件裤子就往河边走。河水冰得刺骨,刚沾上手就冻得指尖发麻,她咬着牙搓洗,血渍混着泥水往下淌,在水面晕开一朵朵暗红的花。

洗到一半,身后传来脚步声,是巫师又回来了,手里拿着个酒葫芦,站在岸边盯着她:“听说你以前在宫里,连衣服都不用自己穿?”他灌了口酒,“现在呢?还不是得给爷们洗裤子?”

万贞儿没理他,把洗好的衣服往石头上晾。巫师忽然从背后拽住她的头发,把她往水里按:“死哑巴,现在你舒服了吧?”

河水呛进喉咙,她挣扎着抬起头,眼里却没了往日的怯懦,只剩一片冰冷的狠厉嘴里拼命的嘶喊着:“放手。”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

巫师愣了一下,竟被她眼神里的劲吓退了半步。等反应过来,恼羞成怒地扬手就要打,却被远处传来的号角声打断——是寨门的警戒号,有人闯寨了。

“妈的。”巫师骂了句,狠狠瞪了她一眼,“算你运气好。”转身就往寨门跑。

万贞儿趴在岸边咳着水,望着巫师的背影,既愤怒又莫名其妙,因为自己失去了记忆,也想不起来为何得罪了这个巫师,也弄不懂跟她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想到这些,她只能顺其自然,尽可能的保护自己,直到弄明白为何身处此地,然后姓甚名谁。

太阳落山前,她晾完了最后一件衣服。巫师没再回来,寨子里却乱成了一锅粥,喊杀声、兵器碰撞声从寨门方向传来。她靠在树后,听着越来越近的脚步声,握紧了藏在袖中的短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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