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尖距玉简尚有一寸,青冥剑嗡然长鸣,金光自剑脊奔涌而起,如潮水般灌入掌心。陈浔右臂伤口裂开,血顺着手腕滑落,在粗布袖口洇成一片暗红。他未退,也未颤,只将左手压上右肩,用力一按,止住血流。
舌尖咬破,血腥味在口中漫开。他闭眼,不再看那枚泛着青光的“迷”字,也不再理会远处骨骼摩擦的窸窣声。真气残损,经脉如枯河,但他仍从丹田深处逼出最后一丝热流,沉入剑骨经络。刹那间,一股温流自脊柱直冲脑后,与青冥剑的震颤共振,心脉稳了下来。
他睁开眼,指尖轻轻触上玉简。
无声无息。
玉简未炸,未燃,亦未浮现任何符文。可就在接触的瞬间,整座石室的墙壁忽然轻微震动,灰白骸骨缝隙间浮现出古老篆文,自下而上缓缓亮起——“剑骨成,方见山”。
字迹泛着微弱金光,笔划古拙,非今世所用。陈浔目光扫过四壁,呼吸微滞。他退至中央,背靠断碑,左腿撑地,右腿伤处渗血不止。他未低头查看,只凝视那七字,脑海中却翻涌起老者曾在草庐前说的话:“活着不是为了挥剑,而是为了知道哪条路该走。”
那时他不解,如今却似有明悟。
剑骨——并非只是肉身淬炼之果。三日沙中搏命,毒蝎噬肩,火墙焚身,内丹暴走……那些痛楚,不只是磨砺筋骨,更是洗去凡俗之障。唯有真正以剑为骨者,才能“见山”。
这“见”,不是眼睛所见,而是心识所达。天下山不在极北尽头,而在剑心通明之后。
他正欲细思,忽觉背后一缕气息掠来,极淡,却熟悉。是酒香,带着北漠风沙浸透的粗烈,混着一丝药味。他猛然转身,青冥剑横于胸前,剑尖微颤。
石室空荡。
四具骸骨残片伏地不动,“生”“死”玉简静卧原位,唯有一缕淡青色雾气自断碑后飘出,随风散尽。可就在这雾气消散的刹那,一道声音直接在他耳畔响起,不带回音,仿佛从记忆深处走出:
“小子,记住——天下山的剑阵,比沙暴更猛。”
声音低沉,沙哑,正是那灰袍老者。
陈浔立定,未动分毫。握剑的手却骤然收紧,指节发白。他盯着那缕消散的酒雾,脑海中轰然闪过沙暴中的画面:黄沙如幕,天地混沌,商队驼铃戛然而止,尸骨埋于流沙之下。他曾凭一柄青冥剑,在风暴中劈出一线生机。
若那等天威般的沙暴,竟还不及天下山的剑阵?
他低头看向“迷”字玉简。它依旧安静地躺在骸骨掌心,青光流转,仿佛从未改变。可他知道,自己已踏进了一道门。此前所有选择——救澹台静、习剑、闯情石洞、北上极北——皆是铺垫。而此刻,真正的试炼才刚刚开始。
老者为何现身?又为何只留一句警示便离去?他本可现身相见,却只以声音传讯,连幻影都不留。这非寻常指点,而是割断因果的提醒。
他缓缓吐出一口气,将青冥剑收回鞘中,动作缓慢,像是怕惊扰了什么。随即,他盘膝坐下,左掌覆于右腿伤口,右手按住丹田,开始调息。真气微弱,如游丝,但他不急。剑骨已成,路已看清,哪怕慢一步,也是向前。
片刻后,体内气血稍稳。他睁眼,目光再次落在“迷”字上。
原来“迷”,不是歧途,不是陷阱,而是唯一能让人停下脚步、看清前路的东西。世人畏迷而避之,殊不知,真正的死局,是自以为走在“生”路上,实则步步坠渊。
他伸手,将“迷”字玉简轻轻取下,放入怀中。动作轻缓,如同收起一段未曾言说的誓言。
站起身时,左腿微微发颤。他拄剑而立,环视石室。四周篆文已隐去,唯有地面骸骨依旧。他不再多看,转身朝来路走去。每一步都沉重,靴底踩在碎骨上发出细微声响,但他走得平稳。
行至门槛,他顿住。
身后没有动静,也没有追袭。可就在他抬脚欲出的刹那,青冥剑突然在鞘中轻震了一下,极短促,像是提醒。
他停下,回头。
断碑之上,方才被他滴血激活的裂缝中,缓缓渗出一滴血珠。血珠极小,却鲜红得刺眼,顺着石面滑落,在地面砸出一个微不可察的小坑。
他未言,也未返身查看。只是将剑柄握得更紧了些,一步跨出石室。
门外是狭窄通道,两侧岩壁粗糙,头顶有碎石垂落。他沿着原路返回,步伐坚定。通道尽头隐约可见微光,应是通往谷外的出口。可他知道,不能就此离开。
老者说过,前方是剑阵,比沙暴更猛。
他还未准备好。
他需要更强的体魄,更稳的剑心。死亡谷尚未走尽,北漠的风沙还在等着他。
行至通道中途,他忽然停下,从怀中取出酒葫芦。葫芦已磨损,塞子松动。他拔开塞子,仰头饮了一口。烈酒入喉,灼烧感直抵肺腑,却让他精神一振。
他将葫芦重新系好,挂在腰间。
再前行十余步,前方微光渐强。可就在即将踏出通道的瞬间,他忽觉脚下一软,地面轻微塌陷。他立即后撤半步,低头看去——沙土松动,露出下方一道狭长缝隙,黑不见底。
他蹲下身,伸手探入。
指尖触及一块坚硬之物,似石非石,似铁非铁。他稍一用力,将其抽出。
是一截断裂的剑柄,通体漆黑,表面刻着模糊纹路。他拂去尘土,隐约认出两个字——“逆命”。
他盯着那两字,良久未语。
最终,他将断柄收入怀中,与“迷”字玉简并置。
站起身,他继续前行。
通道尽头,风沙扑面。他走出洞口,眼前是荒芜沙原,黄沙连天,不见边际。他抬头望天,星图尚未显现,但北斗方位已在心中。
他解下酒葫芦,再次饮了一口。
然后,他将葫芦高高抛起,任其坠入身后的深缝之中。
落地时,发出一声闷响。
他转身,面向北漠深处,迈出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