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皮裂开的细缝里,渗出一缕青苔般的湿气,陈浔的手指悬在半空,没有再往前。
他缓缓收回手,目光从黄纸上移开,扫过四周林木。雾气贴着地面向外蔓延,山路如被水浸过的宣纸,边缘模糊不清。货郎站在后方,背着行囊,呼吸轻而稳;墨千拄着断桨改的木棍,脸色尚未全然恢复,但眼神已不再闪躲。
“走。”陈浔低声道,转身踏上石阶。
脚步踩碎枯叶,声音清脆却短暂。三人沿原路折返,并未多言。方才那张“勿信”黄纸像是钉在风里的警告,而破庙、山影、画卷——所有线索都指向更深的迷局。陈浔左手按在怀中乌木卷轴上,指尖能触到封印符纹的凸起。他闭目一瞬,剑魄诀流转于经脉,一丝极淡的气息自画卷深处泛起,如同月下溪流,无声牵引方向。
这不是错觉。
“跟紧。”他睁开眼,脚步加快。
下山路比上山更险。湿滑的青石阶蜿蜒曲折,两侧古木参天,枝叶交错,遮住天光。货郎几次踉跄,靠树干撑住身子,喘息渐重。墨千走得缓慢,每一步都带着旧伤的滞涩,但他始终没喊停。
半个时辰后,林势渐疏,前方出现一处荒废小庙。
庙门歪斜,屋檐塌了半边,供桌倒伏在地,积满落叶与尘土。陈浔抬手示意止步,独自上前。他绕至供桌后方,蹲下查看地面——几道新鲜脚印嵌在泥灰中,深浅不一,应是近日有人来过。
他伸手拂去角落浮尘,一块松动的地板露出缝隙。轻轻一撬,木板掀起,底下藏着一个油纸包。
打开后,是一张折叠整齐的黄纸。
墨千走近,接过展开。字迹清瘦孤峭,笔锋如削竹:
**“欲知我下落,入江南城。”**
墨千盯着那行字,喉头微动,声音压得极低:“这字……是她写的。”
陈浔接过,指尖抚过墨痕。墨色沉而不散,落笔有力,收锋干净。他闭目,运起剑魄诀,一丝神识探出,顺着墨迹游走——刹那间,仿佛有风掠过耳畔,夹杂着熟悉的气息,清淡如兰,却又坚不可摧。
是他认得的那个人。
“不是所有人都能留下神识印记。”陈浔睁眼,“她特意写的。”
货郎皱眉:“为什么不直接说在哪?非要让我们跑一趟雾隐山?”
“因为有人看着。”陈浔将纸收回袖中,“她只能写这一句。”
三人沉默片刻。破庙内外,唯有风穿梁柱,发出低鸣。
“江南城。”墨千喃喃,“三年前,我也曾在那儿见过她。”
陈浔看他一眼,未问细节。此刻信任尚未完全建立,但他已不再将墨千视为威胁。昨夜江火之中,那人若真想逃,不会随他跳江;今晨山路之上,若有意误导,也不会主动指出雾隐山名。
“走。”陈浔起身,“去江南。”
他们沿原路返回官道。日头偏西,雾气渐散,远处城镇轮廓浮现。城墙灰白,城楼高耸,匾额上“江南”二字清晰可见。
临近城门时,路边一棵老槐树干上钉着一张告示。
陈浔脚步一顿。
那是府衙通缉令,纸面泛黄,墨迹犹新。画像画工粗糙,但眉眼轮廓分明——宽额、细目、鼻梁挺直,左耳下方一点黑痣清晰标注。
七分像墨千。
下方题字:“书画大盗,盗取官藏名画三幅,连案十起,悬赏白银百两。凡提供线索者,赏银五十两。”
墨千脸色骤变,猛地后退一步,撞上身后树干,枯叶簌簌落下。
“这不是我……”他声音发紧,“三年前的事,怎么现在才贴出来?”
货郎急道:“你要是被抓进去,怎么解释?他们可不会听你说什么‘守舟等故人’!”
墨千嘴唇颤抖,攥紧手中木棍:“我没有偷画!我只是修补……那些画本就残破不堪,是别人拿来让我复原的!”
陈浔没说话。他走上前,仔细看过印章落款——江南府刑房签押,日期为三日前。又看画像旁所列失窃名录:《寒江独钓》《云山图》《秋水长天》,皆为江南画派名作。
他忽然想起昨夜画舫密室墙上挂的皇室秘藏画卷。
也是这类风格。
陈浔撕下通缉令一角,收入袖中。然后侧身一步,不动声色地将墨千挡在身后半步。
这个动作很轻,却意味分明。
“走官道,但避人群。”他说。
三人绕离主门,转入林间小径。货郎走在最前,凭着早年走商经验,寻到一条通往城西的暗渠入口。渠口低矮,布满青苔,需弯腰而行。
“以前送货走惯了。”货郎低声解释,“守卒懒,夜里常不开闸。”
他们猫腰前行,渠内潮湿阴冷,头顶砖石滴水不断。约莫半炷香后,出口出现在一片芦苇丛后。拨开草茎,眼前已是城内街巷。
暮色四合,街灯初上。远处传来叫卖声,近处有孩童追逐嬉闹。一家酒肆门口挂着红灯笼,映得青石路面泛着暖光。
陈浔立于巷口,回望城门方向。
“我们进来了。”货郎松了口气。
墨千靠着墙,喘息未定,眼中仍有惊疑:“为什么偏偏这时候……这张通缉令,像等着我们一样。”
陈浔没答。他右手缓缓握紧青冥剑柄,掌心传来熟悉的冰冷触感。怀中的乌木卷轴贴着胸口,温热未散。
他知道,这城不会太平。
但既然她留下了线索,那就必须走下去。
“先找落脚处。”他说,“别露脸。”
三人沿窄巷前行。街道渐宽,人流增多。一处转角茶摊前,几个闲汉正围着看热闹,指着墙上新贴的告示议论纷纷。
“听说这贼专偷古画,还放火!”
“长得倒是斯文,没想到干这勾当。”
“抓到就得打板子,说不定还要充军!”
墨千低头快步走过,肩膀绷得笔直。
陈浔走在最后,眼角余光扫过那张通缉令全貌。忽然,他注意到一件事——
画像右下角,有一道极细的金线痕迹,几乎与纸纹融为一体。若非他练剑之人眼力过人,根本无法察觉。
那是金粉。
和昨夜画舫中书生所用的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