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黑色的塑料袋像是城市夜色中一个突兀的休止符，短暂地遮蔽了光明，又无力地坠落。
灯罩上留下了一道微不可察的油污，在暖黄色的光线下，折射出几分诡异的虹彩。
萧然的目光从那只空荡荡的保温箱收回，落在了自己手中那只同样空空如也的白瓷碗上。
碗底最后一滴汤汁的余温，似乎还顽固地停留在他的指尖，与巷口吹来的冷风形成鲜明对比。
李阿婆满足而安详的睡容，和她那句“孩子，这汤，有家的味道”，此刻在萧然脑中反复回响。
保温箱空得有些刺眼。
这不仅仅是一个物理空间，更像是一个情感的容器，此刻，它空了。
“情感反馈已记录。正面情绪波动值：+87。关联记忆：家，童年，已故的丈夫。”手环上，小绿AI的声音轻柔响起，一如既往的冷静客观，却在此刻显得有几分不合时宜的冰冷。
“是否开启下一单？目标：城南拾荒者，老周。备注：‘我不饿，就是想有人记得我点过外卖。’”
萧然的动作猛地一滞，他盯着手环屏幕上那行小字，几乎以为是系统出了故障。
饥饿是这个城市底层最真实的痛楚，是他这份工作存在的根本意义。
可现在，一个备注为“不饿”的订单，像一根针，精准地刺破了他对自己工作的全部认知。
他下意识地喃喃自语：“这种单……也能算任务？”这不是在解决饥饿，这更像是在……填补某种看不见的空洞。
“滴——”耳机里传来苏小暖的通讯请求，不等萧然回应，她那清脆又带着一丝焦急的声音便冲了进来，背景里是服务器机组高速运转的嗡鸣声。
“萧然，你那边还好吗？刚才李阿婆那单的数据波动太大了，差点触发了我的警报阈值。”她的声音罕见地没有了平日的俏皮，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全神贯注的认真，“听着，为了应对接下来可能出现的更复杂情况，我已经向总部申请，紧急调拨了三台‘灵气灶台’作为你的备用。还有，实验室那边连夜赶制了一批‘记忆风味模拟汤底’，以防万一。”
萧然皱眉：“为了提高效率？”
“不！”苏小暖立刻否定，“不是为了效率，是怕你送的汤，不够‘像家里的味道’。”她似乎在那头深吸了一口气，声音压得更低了，“还有件事你必须知道。华尔街有家专做‘情绪期货’的对冲基金，叫‘潘多拉资本’，他们通过某种渠道拿到了我们一部分脱敏后的配送数据，现在，他们盯上你了。他们的首席分析师在内部报告里说，你的‘好评转化率’和引发的‘正面情绪烈度’，完全违背了现代经济学和行为心理学的一切常识。他们认为这背后隐藏着一种可以量化、可以收割的情绪资源。”
话音未落，一道迅捷的黑影从萧然身侧的二层旧楼屋顶悄无声息地跃下，落地时只发出猫科动物肉垫着地般的轻微闷响。
冷月心一身黑色紧身作战服，完美地融入了小巷的阴影里，只有那双清冷的眸子，在餐车灯光的映照下，反射出点点寒星。
她没有看萧然，而是将手中的军用匕首尖端朝上，上面挑着一小片正在迅速化为灰烬的灰黑色纸片。
“又是饥饿教徒的‘引饥符’。”她的声音像淬了冰，“就在隔壁街区，一个刚领了救济餐的流浪汉身上发现的。他们改变策略了，开始专门针对这些弱势群体下手。这种符咒的效果不是让人产生生理饥饿，而是直接作用于精神层面，在目标吃饱的情况下，依旧让他们感到一种永无餍足的、灵魂被啃噬的空虚感。直到精神彻底崩溃，成为他们‘饥饿之神’的养料。”
她终于转过头，那双锐利的眼睛死死盯着萧然和他身旁的保温箱，一字一句地说道：“萧然，你要明白，你现在送的不是饭。你是在和一种正在蔓延的‘精神瘟疫’抢人。”
萧然的心脏猛地一沉。
拾荒者老周那句“我不饿”的备注，瞬间在他脑海里炸开。
不等他消化这巨大的信息量，手机的震动又一次传来。
是秦芷若的加密来电。
他按下接听，电话那头传来她一贯沉稳但此刻却透着一丝凝重的声音。
“我刚从特别调查科的朋友那里收到一封匿名电子举报信的抄送件，举报目标是‘百味归心’计划，也就是你正在做的事。”秦芷若的语速不快，但每个字都像一颗秤砣，“举报内容是，该计划涉嫌利用食物作为媒介，进行‘新型精神控制’，其行为模式符合《反洗脑条例》第十二条的界定标准。他们要求立即叫停计划，并对你进行隔离审查。”
萧然的呼吸一窒。
“最关键的是举报人的署名，”秦芷若停顿了一秒，似乎在斟酌用词，“他自称……‘一个曾被差评致死的骑手’。”
巷子里的风仿佛更冷了。
一个死去的人，发出的举报信。
这其中的诡异与恶意，让萧然的后背窜起一阵寒意。
“华尔街的资本，暗处的教徒，明面上的法律罗网……萧然，你得小心。”秦芷若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有人不想让‘温情’这种东西，成为这个世界的主流。”
电话挂断。
苏小暖的警告，冷月心的情报，秦芷若的预警，三股巨大的压力从不同的维度同时向他挤压而来。
世界仿佛突然在他面前撕开了光鲜的外衣，露出了底下盘根错节、狰狞可怖的脉络。
资本要将情感量化，邪教要将灵魂吞噬，而秩序本身，也可能成为绞杀善意的工具。
萧然沉默了很久。
他没有说话，只是低下头，从口袋里小心翼翼地拿出李阿婆临走前塞给他的那张皱巴巴的餐巾纸。
上面用颤抖的笔迹写着四个字：“谢谢小哥”。
字迹歪歪扭扭，却透着一股最朴素的真诚。
他拉开保温箱的内层隔板，将这张纸条，像一枚勋章一样，郑重地贴在了内壁上。
那里已经贴了好几张类似的纸条和卡片，它们是他的力量来源，也是他无法后退的理由。
他跨上电动车，拧动了电门。
车灯刺破前方的黑暗，手环屏幕自动亮起。
“第二单：为流浪狗阿黄送‘骨头粥’一碗。地址：建设路天桥下第三个桥墩。备注：它昨天替我挡了一次符咒攻击。”
就在这时，一直趴在车头篮子里假寐的小猫——小椒，忽然睁开了它那双异色的眼瞳，琥珀色的一只，冰蓝色的一只，同时锁定了萧然。
“它听得懂人话。”小椒的声音直接在萧然的脑海里响起，带着一丝慵懒的警告，“别用那种哄宠物的语气跟它说话，它会觉得你很蠢。”
当萧然骑着电动车抵达天桥下时，果然在指定的桥墩角落里，看到了一个破旧的纸箱。
一只毛色暗黄的土狗正蜷缩在里面，它的一条后腿似乎受了伤，有些不自然地撇着。
它很警惕，听到车声，立刻抬起了头，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威胁声。
萧然没有靠近，只是将那碗还冒着滚滚热气的骨头粥轻轻放在了距离纸箱三米远的地方，然后退后了几步。
粥是用大骨和碎肉慢火熬煮的，香气浓郁，在湿冷的空气中弥漫开来。
那只叫阿黄的狗没有像其他流浪动物一样立刻扑上来狼吞虎咽。
它只是定定地看着萧然，那双浑浊的眼睛里，竟然渐渐蒙上了一层水汽。
那不是野兽的凶狠，而是一种复杂到难以言喻的情感，仿佛是委屈、是感激，更是一种深刻的辨认。
就在萧然与阿黄对视的瞬间，他碗里的粥面，那层浓郁的骨汤微微泛起了涟漪。
在天桥昏暗灯光的映照下，粥面倒影出的，并非萧然自己的脸，而是一个极其模糊的影子。
那影子穿着一身宽大的、绣着复杂符文的长袍，兜帽遮住了大半张脸，只能看到他手中握着一把古朴的刻刀，似乎正在什么东西上奋力刻画着。
那身影，正是萧然在无数次闭眼冥想时，感知到的那个遥远又神秘的“写单者”的模样！
“检测到高强度‘共情回响’。”小绿AI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它的电子音里竟带上了一丝几不可闻的惊异，“写单者……正在通过被温暖的对象，用他们的眼睛，看这个世界。”
萧然的心跳漏了一拍。
他盯着那碗粥面倒影出的模糊人影，喉结滚动了一下，用几乎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轻声问道：
“你……不是想搞我？”
“你是想……被人记住？”
倒影中的人影似乎微微一颤，随即消散无踪。
阿黄终于迈开了步子，一瘸一拐地走到碗边，低下头，小心翼翼地舔舐着热粥。
它吃得很慢，很珍惜，仿佛那不是一碗粥，而是一份迟到了太久的救赎。
夜色更深了。
桥上偶尔有车辆驶过，灯光一晃而过，将一人一狗的影子拉得很长。
不知过了多久，碗里的粥见了底。
阿黄将碗舔得干干净净，然后，它没有像其他被投喂的流浪动物那样转身离开，而是抬起头，再次深深地看了萧然一眼。
那眼神，仿佛承载了某种承诺。
接着，它转过身，拖着受伤的后腿，一瘸一拐地钻进了纸箱后方更深的阴影里。
那里堆积着一些被雨水浸泡过的废弃杂物。
萧然没有催促，只是静静地等待着。
他有一种强烈的直觉，这件事还没有结束。
片刻之后，阿黄从那堆杂物中重新出现，它的嘴里，正叼着什么东西。
它走到萧然面前，将那东西轻轻放在了地上，然后用鼻子朝萧然的方向拱了拱。
它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呜咽，不是乞求，更像是一种催促，一种不容置疑的引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