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境,阴山。
连绵不绝的山脉,像是巨龙的脊背,匍匐在苍茫的天地之间。
时值初春,京城已是暖风拂面,这里却依旧是千里冰封,万里雪飘。
刺骨的寒风,卷着鹅毛般的大雪,像刀子一样刮在人脸上。
阴山脚下,一处背风的山坳里,驻扎着一支小小的队伍。
篝火被风吹得摇摇欲坠,勉强散发着一点可怜的热量。
苏妙妙裹着一件厚重的、几乎能把她整个人都埋进去的玄色大氅,脸色白得像她脚下的雪。
她死死地盯着面前那座在风雪中若隐若现的雪山,感觉自己的脑袋里,像是住进了一个施工队,正在用电钻疯狂地钻着她的太阳穴。
疼,恶心,喘不上气。
【妈的……这就是传说中的高原反应吗?比连喝了三天三夜的假酒还上头……我的肺,你还好吗?是不是已经离家出走了?】
一只骨节分明、带着薄茧的大手,忽然伸了过来,将她滑落到肩膀的大氅,重新往上拉了拉,严严实实地裹住了她的脖子。
“撑不住就说。”
墨渊的声音,比这风雪还要冷,但语气里,却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担忧和怒火。
他也没想到,这个胆大包天的女人,竟然真的敢一个人追到这里来!
苏妙妙深吸了一口气,那冰冷的空气灌进肺里,让她控制不住地剧烈咳嗽起来。
“咳咳……咳!谁……谁撑不住了?”她好不容易喘匀了气,仰起小脸,倔强地瞪着他,“本王妃身体好得很!就是……就是被你这张冰块脸给冻的!你能不能笑一个?给这冰天雪地的,增加一点人间的温暖?”
她一边嘴硬,一边暗暗扶住旁边的一块岩石,才勉强稳住自己有些发软的身体。
【开玩笑,老娘穿越都穿了,还怕你这点破海拔?精神小妹,永不认输!就算血条快空了,气势也不能输!】
墨渊看着她那张毫无血色的小脸,和那双因为缺氧而显得有些涣散,却依旧强撑着光亮的眼睛,心头那股火气,怎么也发不出来,最后只化作了一声无奈的叹息。
这个女人,永远有办法让他无可奈何。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解下了自己的水囊,递到她唇边。
水囊里,是温热的、加了盐的茶水。
苏妙妙确实渴得厉害,也顾不上斗嘴,就着他的手喝了几口。
温热的液体顺着喉咙流下去,让她那冰冷的身体,终于有了一丝回暖的感觉。
“你怎么会来?”墨渊终于问出了这个他憋了一路的问题。
他快马加鞭,一路北上,在即将抵达阴山大营的时候,却被一支同样装备精良的天罡卫小队拦了下来。
当他看到为首的那个、裹得像个球一样的女人,竟然是苏妙妙时,他差点以为自己是急行军太久,出现了幻觉。
“我为什么来?”苏妙妙缓过劲儿来,白了他一眼,“我再不来,你就要带着你最后的家底,给人送人头去了!”
她的声音,因为激动,拔高了些许,却又立刻引发了一阵头晕目眩。
墨渊立刻扶住了她摇晃的身体。
“别激动,慢慢说。”他皱着眉,语气不自觉地放软。
***
时间,回到三天前的秦王府。
当苏妙妙喊出那句“他们根本就没有被带出京城”时,阿影和凌霜的脸上,写满了震惊和不敢置信。
“王妃,您的意思是……”阿影的声音有些干涩。
“我问你,”苏妙妙指着地上的地图,思路清晰得可怕,“调走墨渊的‘阴山土’,和引走苏哲的‘千里香’,这两样东西,有什么共同点?”
“共同点?”凌霜和阿影对视一眼,都有些茫然。
“它们都是用来‘追踪’和‘指引’的!”苏妙妙一字一句地说道,“一个是告诉墨渊,我们要去动你的北境大营了,你快来吧。另一个是告诉苏哲,我们往南边跑了,你快来追吧!”
“这太刻意了!就像打游戏的时候,对面生怕你不知道他们在哪儿,主动给你开全图视野!你们不觉得,这根本就不是‘赤蝎’那种心思缜密的组织,会干出来的事吗?”
【这帮孙子,把我们当傻子耍呢!一个劲地往外调人,又是调虎离山,又是声东击西,搞这么复杂,图什么?不就是图家里没人,好让他们进来偷水晶吗?】
“他们真正的目的,就是把秦王府所有的顶尖战力,全部调出京城!”苏妙妙的眼神,冷得像冰,“然后,他们就可以在京城里,为所欲为!”
“可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凌霜还是不解,“如果只是为了孩子,他们现在已经得手了,完全可以远走高飞。”
“因为孩子,根本就不是他们最终的目的!”苏妙妙深吸一口气,说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毛骨悚然的推测。
“他们的目标,是墨渊!是彻底摧毁秦王府!”
“第一步,用‘病重’把墨渊困在王府,让他无法动弹。”
“第二步,用‘阴山土’把他从京城调去北境,让他陷入他们布好的陷阱。”
“第三步,用孩子做诱饵,把苏哲和天罡卫引向南方,让王府的防卫力量,降到最低。”
“第四步,当所有人都以为孩子被带出京城,放松警惕的时候,他们就可以用孩子做人质,逼迫留在京城的我,交出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阿影下意识地问。
苏妙妙从怀里,掏出了那枚冰冷的玄铁虎符。
“这个!”
她举着虎符,眼中是滔天的怒火,“他们想要天罡卫的指挥权!想要这支只听令于秦王府的、最精锐的力量!他们想借我们的手,在京城,搅起一场天大的风波!”
阿影和凌霜,彻底明白了。
这是一个连环计,一环套一环,狠毒到了极点。
如果王妃为了救孩子,交出了虎符。那么“赤蝎”就可以指挥天罡卫,在京城制造混乱,甚至攻击皇宫。
届时,无论结果如何,秦王府都将背上谋逆的滔天大罪,万劫不复!
“那……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凌霜的声音,已经带上了一丝颤抖。
“将计就计。”苏妙妙的脸上,露出了一个疯狂而冰冷的笑容。
“阿影,你立刻派人,用最快的速度去风陵渡,通知苏哲,让他停止追击,但不要声张,就地潜伏,等我命令。”
“是!”
“凌霜,你带领凤凰卫,从现在开始,转入暗中。在整个京城,秘密搜寻孩子的下落。记住,不要动用任何天罡卫的力量,不要惊动任何人。他们既然觉得孩子还在他们手上,我们就让他们继续这么觉得。”
“是!”
“那王妃您……”
“我?”苏妙妙看了一眼地图上“北境”的位置,眼中闪过一丝决绝,“我去把我们家那个一根筋的王爷,给追回来。他才是这场棋局里,最关键的‘王’。他要是倒了,我们就全完了。”
她不能把希望,寄托在传信的信使身上。
万一信使在路上出了意外呢?
她必须亲自去。
她拿着虎符,找到了王府里除了墨渊和青风外,唯一知道所有密道位置的福伯。
在福伯震惊的目光中,她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调走了王府里最后一支、也是最精锐的一队天罡卫斥候,踏上了追寻墨渊的、九死一生的道路。
***
山坳里,风雪渐小。
苏妙妙将自己的推测,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墨渊。
墨渊听完,久久没有说话。
他看着苏妙妙,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有震惊,有后怕,有愤怒,但更多的,是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骄傲。
他的小王妃,在他离开之后,不仅稳住了整个王府,更是在一片迷雾之中,看穿了敌人这最深、最毒的计谋。
“所以,你一个人,就敢追来这里?”他握紧了拳头,声音里是压抑的怒火,“你知道这里有多危险吗?‘赤蝎’既然敢在这里设伏,就一定是布下了天罗地网!你这是在拿自己的命开玩笑!”
“不然呢?”苏妙妙反问,“等着你被他们包了饺子,我一个人在京城守活寡,顺便等着被满门抄斩吗?”
她站直了身体,尽管脑袋依旧昏沉,但气势却丝毫不弱。
“墨渊,我不是你养在笼子里的金丝雀。我是你的王妃,是你的战友。你的背后,我帮你守着。但你的前面,我也要跟你一起顶着!我们是夫妻,就该同生共死。”
【少来这套大男子主义!想一个人扛下所有?问过你老婆我没有?我的人,我的娃,都他妈被人算计到家门口了,我还缩在后面当宝宝,那不是我的风格!】
看着她那副“老娘跟你拼了”的架势,墨渊所有的怒火,都瞬间烟消云散。
他还能说什么呢?
他伸出手,将她重新拉进怀里,用自己的大氅,将她裹得更紧。
“好。”他只说了一个字。
一个字,却是他能给出的、最重的承诺。
就在这时,一阵沉重的脚步声从山坳外传来。
一个身材魁梧如铁塔、满脸虬髯的汉子,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
他身披重甲,脸上带着一道狰狞的刀疤,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股浓烈的血腥气和彪悍之气。
他看到苏妙妙时,明显愣了一下,但还是立刻对着墨渊单膝跪地,声如洪钟。
“王爷!您可算来了!末将蒙阔,参见王爷!”
“起来吧。”墨渊扶着苏妙妙,淡淡地说道。
蒙阔,正是这支阴山“血狼军”的统领,也是墨渊最信任的心腹之一。
他站起身,挠了挠头,好奇地看了一眼被墨渊护在怀里的苏妙妙,瓮声瓮气地问:“王爷,这位……小娘子是?”
他想说,这冰天雪地的,王爷怎么还带个娇滴滴的女人来军营重地?
“王妃。”墨渊的回答,简单直接。
“王……王妃?!”蒙阔的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他“扑通”一声,又跪了下去,磕头磕得山响,“末将该死!末将不知王妃在此!参见王妃!”
【好家伙,这哥们儿看着挺猛,怎么是个铁憨憨。】
苏妙妙被他这反应逗笑了,苍白的脸上,总算有了一丝血色。
“行了行了,起来吧,蒙将军,不知者不罪。”她有气无力地摆了摆手。
“说正事。”墨渊沉声问道,“情况如何?”
提到正事,蒙阔的脸色立刻严肃起来。
“回王爷!正如您密信中所料,最近几日,阴山外围,出现了大量不明身份的人员。他们伪装成商队、猎户,甚至还有附近的牧民,在不断地向我们大营的方向渗透、合围。”
“我派人抓了几个舌头,审问之下才知道,他们果然是‘赤蝎’的人!而且,他们的首领,一个被称为‘圣使’的家伙,昨天已经抵达了山外的集镇,似乎在等待什么时机,准备对我们发动总攻!”
蒙阔的话,印证了苏妙妙所有的猜测。
“赤蝎”倾巢而出,主力尽在于此!
他们的目的,就是要趁着墨渊回援,将他和这支他最后的底牌,一举歼灭在阴山!
“王爷,您下令吧!我们‘血狼军’的兄弟们,早就憋着一股火了!正好把这帮杂碎,一锅端了!”蒙阔攥着拳头,一脸的跃跃欲试。
墨渊却摇了摇头。
他看向苏妙妙,眼中闪过一丝赞许。
“不,我们不冲出去。”他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他们不是喜欢玩调虎离山,喜欢玩声东击西吗?”
“那我们就给他们唱一出,真正的……关门打狗。”
墨-渊的计划,因为苏妙妙的到来,发生了根本性的改变。
他原本以为只是小股敌人的骚扰,准备迅速击溃后就返回京城。
但现在,他知道了敌人的全部图谋。
他要留下来,将“赤蝎”的主力,彻底埋葬在这片雪山之中!
“蒙阔听令!”
“末将在!”
“你……”
墨渊刚要下令,却感觉怀里的人,身体猛地一软。
他低头一看,只见苏妙妙紧闭着双眼,已经彻底失去了意识,昏了过去。
她本就苍白的嘴唇,此刻更是泛着青紫,呼吸也变得微弱起来。
她终究不是铁打的。
连日的奔波,加上高原的严寒和缺氧,早已耗尽了她所有的体力。
她能撑到现在,全凭一股不服输的意志。
而现在,当她确定墨渊安全后,这股意志一松,身体立刻就垮了。
“妙妙!”
墨渊的脸色,瞬间大变!
那是一种比得知大军压境,还要惊慌失措的恐惧!
他一把将苏妙妙打横抱起,那动作,却轻柔得仿佛在捧着一件稀世珍宝。
“传军医!立刻!马上!”
他对着蒙阔,发出了自踏入北境以来的、第一声近乎咆哮的怒吼。
随即,他抱着怀中不知死活的女人,大步流星地,冲进了风雪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