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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北的地下管廊监测房埋在一片绿化带的背面。草皮被雨水压得贴在土里,像厚厚的毯子。面向道路的一侧立着一扇不起眼的金属门,门框里嵌着一条红色LEd,缓慢地呼吸着。凌晨的班组交接,总是带着一股湿漉漉的疲惫。

门内是一间不大的房间,整齐摆着三台机柜,风扇在罩内打圈,低低的嗡鸣像一只困倦的苍蝇。墙上挂着一块白板,上面贴满了打印表格和手写签字。角落里有一台水壶,壶嘴冒着气,淡淡的茶叶味在金属味和电线皮的气息中试探着升起又被吞没。

交接只有十分钟。

唐飞翻看自己的胸牌,把上面“市政管廊监测协作单位”的字轻轻压了一下,让塑封膜贴紧。他站在门外的阴影里,手里捏着一枚细小的橡胶耳塞,耳朵里已经塞了一只,另一只在食指和拇指之间被揉得很软。他眼睛不动,看的是对面路上的巡查车——在十分钟里,它已经不合常理地缓慢驶过两次,每一次都把车头灯侧面摆一下,像在场外有人用手拉住了司机的袖子。

陈婧把风衣的内侧扣好,手掌在布料内钩住那张临时证件。她抬手敲了敲门,金属门轻微震动,LEd呼吸了一下变快。门内有人走过来,脚步落在硬地上一声声,没有拖泥带水。门开到一条缝,一个男人的脸露出来——人到中年,脸颊略显干瘦,眼圈有一圈深浅不一的色,像长久没有睡好的痕迹。他身上的灰色工作服袖口有旧油渍,被洗得发白。他打量了陈婧胸前的金属牌,目光很短地扫过唐飞的胸牌,再落到林默的手——那只手安安静静,指尖有粉笔的白。

“交接时间到了。”男人说,声音不高,不多礼也不粗鲁。

“占用你几分钟。”陈婧侧身进门,门缝擦过她肩膀,金属的凉沿从布料外滑到骨缝里。房间里另一个年轻人正在白板前摘取纸片,肩膀上系着一条红色工作袖箍,上面印着“值班”。他眼尾处的皮肤有一条疲惫的细纹,眼球像裹在薄薄的水膜里。桌上放着一本夹着“设备校准表”的夹板,夹子边缘压着一张小号便签,便签的角被指尖反复磨过,有一点毛。

陈婧没有开口,先把眼睛落在那本夹板的上沿——纸上的格点线是老式的打印机打出来的蓝色点,墨色和线距都有一丝年代感。

她把手从风衣内取出,手心竖着一条折好的纸条,纸面上有一行短句,墨迹已经熟稔。

她不看那张纸,用极低极稳的声音说了一句:“不是净化,是回收。”

桌前的年轻人正好拧开水壶的盖子。听到这七个字,他的手腕轻轻抖了一下,壶盖与壶身撞出一声很小的碰。被盖住的蒸汽在缝里腾一下,又压回去。他没有看陈婧,只是把壶盖放下,指腹在桌面的木皮上擦了一下,擦出一条不明显的光痕。他的瞳孔略微收缩,像光线突然变了一节。那收缩只维持了半秒,然后回位。他抬眼的时候已经把表情理顺,嘴角挂着监测房里习惯的淡笑。

门口的中年男人看了看年轻人,喉结滑了一下,像有人在他的喉咙里拽了一根线。他把手插在袖口里,指尖拇指摩挲了两下袖口的布。

陈婧把纸条在手心里稍微翻了一下,字朝上,轻轻补了一句:“样本回收科的流程,曾被用于掩盖失败的实验体。”

年轻人的下颌肌肉微不可见地跳了一下。他把水壶放回原处,手掌抚过壶身,像要把什么热按平。“您是……?”他的句子没完,尾音里有一个试探的柔软着陆点。

陈婧没有回答他的问句,她问了一个更短的:“你也是流程的人吗?”

这句话落下的时候,监测房里风扇的嗡鸣像被拉了一下,回到最初的频率。年轻人的眼睫毛抖了一下,他的脚面在地砖上微微变了个角度,从指向门的位置换成了指向机柜的位置,像有一道看不见的线从他脚背往上拉,拉到了他的胸口。他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他只是把夹板上的那张“设备校准表”抽出来,翻到第二页,在一个表格上的“端口编号”列旁用笔点了两下,点的位置不在格子里,而在格子边缘,像怕把墨沾到不该沾的地方。

林默上前一步,他手掌的温度在纸边停住。他没有去拿那张纸,他只是把身体倾过一点,让自己的影子落在那一列数字上,让年轻人的视线有一个停靠。他的声音像把一根干净的针从布里穿过去:“签名广播阈值,你们现在按哪一版?Rh-旧阈值还是Z0-新阈值?”

年轻人的上唇轻轻抬了一下,露出一条浅浅的牙龈。他把笔尖在表格的“阈值校准”栏落了一下,又落了一下,两次之间的间距很小,像是节拍。“……Z0。”他吐出一个音节,声音贴着气流,“不对外解释。你们不该知道这个。”

林默不动,他的眼睛里有一块安静的亮。他把下一个问题像放在台面上的螺丝一样旋上去:“封存后的迁移路径。从冷链到机房,是走c线还是b线?你们的短驳车对接哪个泵房口?”

中年男人站在门口没有插话。他把右手从袖口里拿出来,手里多了一支笔,那支笔一看就是监测房里的廉价公笔,笔帽上有谁咬出来的小凹。他在桌边轻轻敲——不是敲桌,是敲他自己的指节。他的指节敲着笔帽顶,敲出一声一声小的塑料音。他敲了三下后,把笔递给了年轻人。

年轻人接过笔,把“设备校准表”向自己的手边拽了一点,挡住了白板上“当班注意事项”的一行字。他把笔尖对准表格的“校准时段”栏,写下了两条脚注——细小的字,很浅:“试运转 23:30—00:10;备用时段 02:00—02:30。”他在“端口编号”旁边加了一行手写:“Z0-RF-12(主);Z0-RF-11(备)”。在“机房口”旁边轻轻点了一个点,点的位置贴近“Flowbay-β”。

他没有看陈婧,也没有看林默,他拿到笔后写字的时候手臂没有抬起太高,手腕靠在桌面上,用手指在笔杆上滑,用滑的力道平衡手的抖。他写完,把笔放回他那只手的旁边,手指在笔身上维持了一秒,那一秒像他在和自己商量要不要把笔拿远。

陈婧把视线从纸上抬起,她没有伸手去抢那张表,她只是把那行“试运转时段”的字眼稳稳地刻在自己的脑子里。她说:“我们不会在你们的人身上做文章。我们要的是证据——而且是能出去的证据。”

年轻人的眼白里有一条极淡的红血丝,像有人用水彩在里面画了一条线就停了。他的喉咙里像压了一个小小的叹。他把那张“设备校准表”往边上移了半厘米,让它不再在最中间,像把一个危险的东西轻轻移到桌边。“我不认同‘作品’。”他终于把一句完整的话说出来,那句话并不是要给谁的表态,更像是给自己的声音找一个出口,“但我不认同你们。”

林默没有动。他把自己的身形在桌边稍微挡了一下,让门口射进来的光少了。光少了,人的脸就更清楚。他在那句拒绝里听到了某种不想断尾的东西。他把声音放得很安稳:“我们只要‘今晚’。今晚以后封库,窗口极短。你的班,今晚后的调配可能跟你无关。”

年轻人抬起了下巴,他的下巴线条在灯下短促地逼了一下。他说:“今晚的‘演练’之后,进入封库期。我的班在封库前只负责交接。我不能再……给你们东西。”

那句“不能”落下的时候,中年男人把脚后跟往地砖上轻轻点了一下,好像怕声响传到门外。他把手按在门边,指尖到指根的距离里有一条干裂的纹,从他的皮肤切到金属的边。那条纹很旧。

陈婧没有再逼她的句子,她只把手掌平放在桌面上,指腹压着木皮,让握在指间的力量慢慢落到木皮里。她把手收回,把风衣扣轻轻扣紧。她说:“我们知道了。”她的声音里没有谢,也没有求,她把任何可能被用作情绪的字都留在门外。她把视线在年轻人的肩膀上停了一秒,那一秒不是看人,是看他的勇敢。

年轻人的眼角微微垂下一点。他把那张“设备校准表”压回夹板里,夹子咬合的金属声发出一声轻微的“叮”。他把夹板放回白板旁,把笔塞回中年男人的手里——那支被咬出凹槽的笔回到了它的主人手里。中年男人把笔插进胸前的口袋,口袋里的布因为笔的重量有一个小坠。他把门往里拉了一点,让门缝变窄。

陈婧转身时,门外的LEd呼吸了一下又放慢。她走出门,那一条红光像一个人的胸口在夜里睡着了。林默跟出去。他的手在衣兜里压住了那支粉笔,生怕粉末从缝里漏出来把夜里的黑弄脏。唐飞最后一刻把头从监测房内轻轻转出,他的眼睛在桌上那张表压过的地方停了一瞬。他像把一个小钉子塞进自己的脑子里,把端口编号锁死。

门合上的时候,外面的风从草皮底下钻出来,带着土和铁的味。十分钟到了。

他们走向绿化带边的路,脚步尽量让脚底的沙不响。在拐角处,唐飞用食指和中指夹住那枚橡胶耳塞,把它塞回耳朵。他说话的时候声音低得像在铁壳里。不是为了迷人,是为了活。

“外面这条巡查频次不对。”他没有转头,他看着路口的错车,车灯在地面上唰地切一刀又收。“按城市二级安保的默认逻辑,流动巡查车的覆盖曲线会在三十分钟的一段里只踩一次‘弱点’,刚才两次,间隔不到七分钟。”他把手腕抬起,腕表屏上跳出他写的一个小脚本——比对巡查节点的时间序列。“巡查频次在紧缩,说明他们的回收链条在收口。这个交接点的人,随时可能被调离或冻结。”

陈婧没有回头看监测房的门,她看着道路对面,那边有一块“道路施工”的牌,牌面上的字斑驳,反光膜有几道刮痕。她把风衣的领子往上扬了一下,让风别从似针的缝里钻。她没有说“快走”。她说:“转路,从小巷出去。”

林默把手从兜里拿出来,他的指腹和指甲间有一点粉。他看了一眼唐飞的腕表,再看了一眼天空里绕过来的一架无人机。那无人机在他们头顶稍微停了一下,像嗅到什么又不确定。他们没有抬头,他们把身体贴近地面,把影子贴到草上,让风把影子吹碎。

他们把脚步绕进一条窄巷,巷里有三扇防盗门,门上贴着红色的福字,一到费力的年头就给人看起来不是福。巷口有一条废弃的电缆,从墙里扯出来在地上蜿蜒,像一条不愿回洞的蛇。唐飞踩过去的时候把脚提得很高,让鞋底不压到电缆的金属板。那点小心不是因为怕电,是因为他知道这个城市里每一条线都有一个人把手搭在它上面。

他们出巷的时候,巡查车刚好过了一个路口,车里的灯在他们的背影上往前推进又收回。唐飞看着光,他没有跑,他把自己像一块普通的石头一样扔在夜色里,让车把他当做地面。他们的影子是三块石头的影子。那条路像江里的水把石头绕开。

在面包车里坐下的时候,陈婧把证件从胸口拿下来,放在腿上,指尖轻轻摩着边角。她把证件翻过来,在背面看到了那条极细的干扰膜的刀口。她把证件压平,压在大腿上,让它像在这座城市的小风里安静。

唐飞把“设备校准表”的信息输入进他的终端。他把“试运转时段”设成两个钉子,钉在他的时间轴上。他把“端口编号”输入一个新的匹配器,把“Z0-RF-12”和“Z0-RF-11”像新的呼号贴上。他把“Flowbay-β”这几个字母单独抠出来,塞进他测试过的那条“信标”路径图。他把端口角色切成“回收流程机房”,用模拟的签名去敲那条中继。他没有收到任何回波——很正常。他笑了一下,那不是笑,是一种把牙齿露出来让自己不要死的动作。

林默把粉笔在掌心转了半圈,他说:“今晚。他们叫‘演练’,其实是‘融合测试’的试运转。我们不在台面上走。我们不要他们的人,我们要他们的机器在自己脸上打了那束光。”他看着车窗的反光,反光里的他们像在水里。他把眼睛从反光里拉回来,落在唐飞的手上——那只手在键盘上轻快又稳。林默把手按在冷箱的图纸上,指尖在“Z0-RF-12”上停留了一秒。他知道他们抬起脚时踩的是刀。他们在刀上跑。

窗外的风带着尘,风把管廊监测房的那条红LEd呼吸拉远。城市把自己往背后藏,把脸朝着他们,把嘴闭着。它不会说话,但它会用巡查车开两次来告诉你它想干什么。

班组交接的十分钟早就结束了。还有很长的夜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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