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丞已经手脚利索地收好了洗漱用具,许憨勇正帮忙拎着两包住院用的换洗衣服往外走。而明丞笑吟吟地看着沈楠说:“发癔症呢?走了,南山。”
沈楠连忙跟上去,看着他走路仍是慢吞吞的,好像是腹部上的伤口在隐隐作痛,于是沈楠顺手扶着他的胳膊,暗骂小宫和【醉春烟】忒会折腾人,不让明丞养全乎了,再去执行什么任务。
明丞不知沈楠的腹诽,他笑脸温和如故地说:“我离开了好几天,不知道东边窗台的那盆相思子干枯了没?”
“没有,那盆花我捎带手就浇了,长得倍儿精神。您才多大岁数,就跟林四维似的爱养起花花草草了。”沈楠一边扶着明丞的胳膊一边走着打趣他说。
明丞眨了眨眼睛,似真似假地说:“瞅着花儿长得好,就当洗眼睛了。天天瞅财务总署那乌烟瘴气的地界儿,心里头直闹腾。”
“要不您多看看我也是一样的呀,还能和我聊聊天呢。”沈楠顺杆往上爬地说。
沈楠笑容灿烂如朝阳,恍若仍是十几岁的少年郎跟着不到二十岁的明丞身边说笑玩闹,让明丞不禁怔忡须臾,随后笑着答了一个“好”字。
沈楠亦是一路陪他东拉西扯地谈笑起来,心里却想着,分别十年不见,如今重逢半年有余,二哥儿仍然心有芥蒂。
不过不怕,我只要功夫深,哪怕他心里的那个疙瘩是铁的,我也得给它熔化喽!
毕竟,前途似海,来日方长嘛!
在十月初午后的阳光下,两个人的影子越走越近,直到交叠到一起,仿若从未分开过一样。
*
明丞向沈楠抱怨财务总署乌烟瘴气绝对是真心话,没有一丝水分。
此时此刻,在中秋聚会上,明丞堆着连自己都嫌牙酸的假笑听着沧委员夸夸其谈的经济主张,背的稿子还是自己刚发表的论文,而且是颠三倒四,语无伦次。
让和明丞关系不错的约克校董在旁边都得嗤笑一声:“这玩意儿是怎么当上政务委员会二把手的?连亚当·斯密的古典经济学和阿尔弗雷德·马歇尔的新古典经济学之间的差异都搞不明白,混为一谈,还当理论模板评论当今的经济形势,真是……”
跟在明丞身旁的小宫就笑眯眯地解释说:“这沧委员呐,他家祖上是晚清的文渊阁大学士,他的叔父在满洲国康德皇帝面前还是红人呢,日本人也对他家另眼相待,所以就把他给提拔上来了嘛。许是偏科吧,国学不错数学差?”
这眼药上的,连明丞都忍俊不禁。
小宫真是一身反骨,在一群汉奸里挖苦其中一个汉奸家学渊源,三纲五常读到狗肚子里了,还不识数。
这话让特务处的白可久听见又是一番麻烦,所幸约克是个外国人,听不懂小宫话里带刺,只当他说沧委员就是一个靠家世上位的草包。
故而,约克一脸同情地望着相交多年的老同学说:“明,你是忍得了在这种官僚主义作风严重的政府里工作那么久?而且你的上司还是个只会剽窃你的主张的蠢货!”
望着约克那双浅灰色眼睛中对沧委员毫不留情的鄙夷,明丞笑了笑就说:“奥布里,中国有句古话说,当着矬人不说短话。更何况有那么多日本人在场,咱就别惹上祸从口出的麻烦了。”
说着,明丞又睨了小宫一眼,让小宫顿时假笑以对。
周围有许多秃头油脸的中年人围着几个身穿军装的男人和几个头梳岛田髻、身着艳丽和服的女子,应该是司令部的高级军官和他们的家眷。
一群人七嘴八舌地不知说着什么鸟语,约克顿时感觉非常厌烦地说:
“我的上帝呐!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听信了那位在德国大使馆工作的朋友说,这是一个关于经济论坛的亲友聚会,简直是鬼话!瞧瞧,热衷发动战争的军人,投机钻营的政客,甚至还有卖弄风情的艺伎,这有一个是跟学术论坛沾得上边的?!”
明丞了解他这位英籍德裔的同学的秉性。
纵然约克在各方势力里保持中立,但惯会长袖善舞,各方势力忌惮他家族的背景,也会买他的面子。
可是,他骨子里仍是散发着勋爵子弟的清高傲气,讨厌起事物来,谁的面子都不给,全凭自己的心情。
果不其然,聚会还没开场十分钟,约克就跟明丞抱怨说:“你为什么会辞去大学的工作到这儿来听他们讲的这些废话?简直是浪费了你的才华!”
明丞无奈苦笑——一个汉奸怎配站在讲台上授课?岂不是误人子弟么?!
“当政治扭曲了经济,那是学者的无奈;当政客操控了市场,那是民众的灾难。明,你是一个学者,最好的归宿是教室,是钻研学术,而非搅进政治这滩烂泥里。如果你想要辞职,我给你五常大学经济系讲师的聘书仍然作数。”
约克这话句句是肺腑之言,让小宫在旁边听着就对明丞说:“这朋友交的值,真性情!”
明丞瞥了小宫一眼——我回国不就是来当汉奸的嘛。
小宫哑口无言。
“花好月圆夜,不提那些煞风景的话题了。”明丞给约克倒了杯红酒笑着说。
约克瞥了眼无动于衷的老同学,灰眸闪过一抹失望,无奈地说:“要不是有你在,我抬脚就走了——时候不早了,我也该离席了。再见,明。”
“再见,奥布里。”
明丞目睹着约克离开的背影,便知道以后他不能再厚着脸皮去约克家打桥牌。
“师爷呐,您让我干两瓶二锅头得了,我哪喝得惯这洋玩意儿!”
“你小子喝不惯,老子更喝不惯,大过节的不让我在家陪着一家老小吃团圆饭,非得陪着他们受这洋罪!”
明丞回头一看,温徇财跟李尔福对着这一瓶威士忌发牢骚。
温徇财看到明丞后只是点头致意而已,自从和明家决裂,温徇财对明丞愈发冷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