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风卷着黄浦江的咸腥,把外滩的汽笛声撕得七零八落。公共租界会审公廨门口,今日人山人海——报童举着号外,学生挥着标语,绸布商、茶房、黄包车夫,都挤在铁栅栏外,要看一场“前无古人”的官司:国宝宋瓷私运案,原告竟是“飞贼燕子李三”。
我立在公廨偏厅,一身青布长衫,领口别着师父留下的银纽扣,贴胸是那只早已闻名全国的天青釉胆瓶,被红绸裹得严严实实。左臂枪伤未愈,白纱布从袖里透出一点血影,像给这场审判点的一枚朱砂印。
小孔雀扮成男跟班,压低的鸭舌帽下,眸子亮得吓人。她手里提一只藤箱,箱里装着三百份油印传单、一摞《申报》《新闻报》连日报道,还有最关键的证据——那只“鹰牌”火漆蜡封筒,内装贝氏与洋行私签的“出口免税”关单原件。
开庭前夜,杜月生再次递帖,只写一句话:“洋人怕舆论,舆论怕证据,证据怕洋人。”我懂他的意思:必须在会审公廨这个“华洋共管”的台面,把证据钉死,让洋法官下不了台。
杜宅书房,他递我一份洋文卷宗——公共租界工部局董事会纪要:英商“麦加利洋行”因华界抵制,库存积压,股价连跌三日;法董担心此事捅到伦敦,急欲找“替罪羊”。杜月生用紫砂壶轻敲桌面:“替罪羊,得先认罪。你要做的,是让贝家自己张嘴。”
我颔首,心里已有草稿。
上午十点,铜铃摇响,会审正式开始。庭上设三座:华界审判官聂榕卿居中,英国副领事霍金斯居左,法国陪审官杜吕居右。台下,华洋记者镁光灯“砰砰”闪成白雾。
被告席上,贝润生西装笔挺,胸口仍插红玫瑰,却掩不住面色惨白;身旁是英籍律师艾文斯,金丝眼镜后闪着精光。旁听席第一排,坐着“麦加利”大班、工部局洋董,还有一袭黑袍的耶稣会主教——洋场权贵倾巢而出。
我,作为“自诉兼证人”,被法警带到证人栏。聂榕卿一拍惊堂木:“李三,你控告贝润生私运国宝、杀害义士,可有实据?”
我深吸一口气,从怀里捧出天青釉胆瓶,双手高举。阳光透窗,釉面泛起“雨过天青”酥光,开片如蟹爪,全场霎时静得能听见镁光灯“嘶嘶”冒烟。
“大人,这就是被贝家私运、十年前遭血劫的宋代汝窑胆瓶!”我声音不高,却字字带钩,“瓶有旧伤,圈足冲线,用‘糯米泥’补过,补匠方世白,因此被灭口;我师父李长风,为护瓶,被枪杀江湾!今日,瓶归故土,债也该还!”
我取出十年前那片血沁瓷片,按于圈足冲线,“咔哒”轻响,断口吻合。我指尖沿裂口一抹,旧血与残釉交融,像一条不肯愈合的疤。记者们蜂拥拍照,镁光灯闪成白昼。
英法官霍金斯敲桌:“单单一瓶,不足证走私,可有关单?”我示意,小孔雀打开藤箱,捧出火漆筒,当庭折断蜡封,取出关单原件,呈上。霍金斯扫视,面色骤变——单上赫然有“麦加利”钢印、贝家私章、法董手签,一式三份,时间与《海关日报》注销记录完全吻合。
我乘势高呼:“单上写‘古瓷仿件十七件’,实则真品十七件!洋行与贝家三七分账,回扣三成,分流入麦加利与工部局某董事口袋!”话未完,旁听席已炸锅。洋董们脸色铁青,记者笔走龙蛇。
贝润生猛地站起,掏出手杖枪,指我大吼:“刁民诬陷!”我早料到此招,掀起长衫,“咔”一声,掌心雷已对准他额头。庭上法警齐拔枪,却无人敢动。我冷笑:“贝二,你枪里只有一颗子弹,我枪里也只有一颗,谁快?”
他手指颤抖,玫瑰在枪口被压成碎片。我低喝:“十年前,你父杀我师父;今日,你敢再动,我让你血溅当庭!”镁光灯疯狂闪,华洋记者同声大喊:“Shoot!Shoot!”却无人敢上前。
华审判官聂榕卿拍案大喝:“住手!公廨重地,容得你们私斗?”他转向霍金斯,“大人,证据确凿,贵国洋行可有解释?”霍金斯额头沁汗,强自镇定:“单据……需鉴定真伪,被告有权保释。”
我早知洋人推诿,便从袖中抽出一叠照片——杜月生提供的“麦加利”内部账册影印件,与关单一一对应。我高举照片:“真伪?请法庭呈送伦敦汇丰总行,请英商股东大会过目!若洋行清白,为何昨夜急急烧毁剩余账册?”镁光灯下,照片如雪片,霍金斯哑口无言。
就在僵持间,庭外响起骚动。几百名学生、工人高举标语涌到门口,口号震天:
“保护国宝!”
“严惩走私!”
“洋人滚出中国法庭!”
传单像白蝶,从天窗飘进来,落在华洋官员头顶、肩头。我抬眼,看见小孔雀站在人群最前,她摘下鸭舌帽,墨绿旗袍被风扬起,像一面旗。她高声喊:
“燕子李三不是贼,是护瓷侠!贝润生才是国贼!”
人群响应,声浪如潮。法警们拼命推挡,却挡不住潮水。记者们疯狂按快门,镁光灯“砰砰”炸响,庭上庭下,一片白昼。
霍金斯与杜吕低声耳语,脸色越来越难看。汇丰股价、麦加利信誉、伦敦董事部电报……都在逼他们丢卒保车。终于,霍金斯敲锤:“本案证据重大,需移交伦敦总行核查,被告贝润生,暂收押巡捕房,等候引渡!”
贝润生面如死灰,手杖枪“当啷”落地。法警上前,给他戴上手铐。他回头看我,目眦欲裂,我俯身拾起那朵被踩烂的玫瑰,轻轻一弹,花瓣四散,像十年前江湾那一滩血,被江水冲散。
聂榕卿敲下最后一槌:“证物宋代官窑胆瓶,由华界法院封存,择日移交故宫博物院!”全场沸腾,掌声、口号、镁光灯,汇成一股巨浪,把会审公廨的穹顶震得嗡嗡作响。
我走出法庭时,夕阳正落,黄浦江面浮光跃金。小孔雀迎上来,把一瓶碘酒按在我左臂枪伤上,疼得我直抽,却笑得像个孩子。学生们围着我们,把传单抛向天空,白蝶纷飞,落在江面,顺水飘远。
然而,我心里清楚:贝润生虽被收押,却未定罪;洋行虽蒙羞,却未破产;伦敦的电报,可能逆转一切。我抬头,望向江对岸——师父的坟,还在风里等我。
我把师父牌位举过头顶,对着记者、对着人群、对着洋人的相机,大声道:
“燕子李三,今日把瓶还国,但债未清!贝家背后,还有更大的阎王!我——还会回来!”
镁光灯闪成白昼,掌声如潮。夕阳下,天青釉胆瓶被法警捧走,釉面映着血色霞光,像一条不肯愈合的裂口,也像一盏永不熄灭的灯——
照着我,照着小孔雀,照着所有不肯低头的人,继续走向更长的黑夜,去追那尚未伏法的更大阎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