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黄公馆的客厅中央,手里捏着那枚假扳指,脑子里转得跟风车似的。
黄金荣刚才那句话还在耳边回响:你选,是拿钱走人,还是沉黄浦江?
门外站着八个巡捕,八条枪。门神像尊铁塔似的堵在书房门口,腰里的两把盒子炮在灯下泛着蓝光。我知道,只要我说个字,下一秒就能被打成筛子。
可让我就这么当狗,帮着黄金荣演戏,我不甘心。
行啊,我终于开口,声音干得像砂纸,我帮你这个忙。
黄金荣笑了,肥肉把眼睛挤成两条缝:识时务者为俊杰。
但我有个条件,我抬起头,直视着他,一百块大洋,现在就要。
他愣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小子,都这时候了,还想着钱?
我就是个贼,我说,贼办事,图的不就是个钱字?你黄老板要命,我要钱,各取所需。
他盯着我看了几秒,眼神里满是审视。我也在赌,赌他足够自信,足够贪婪,足够看不起我这个小毛贼。自信让他觉得一切尽在掌握,贪婪让他觉得用钱能摆平一切,看不起我让他觉得我真就值这一百块钱。
他一拍桌子,阿财,给他拿钱!
那个叫阿财的管家很快捧来个小匣子,打开,里面整整齐齐码着一百块大洋。白花花的银元在灯下闪着光,晃得人眼晕。
我伸手去拿,管家却缩了回去:老板,这小子要是拿了钱就跑......
黄金荣冷笑,他能跑到哪儿去?整个上海滩,谁能跑出我的手掌心?
他挥挥手,管家不情不愿地把匣子递给我。我接过来,沉甸甸的,一百块,不多不少。我把匣子揣进怀里,感受着那些银元贴着我的皮肉,冰凉冰凉的。
黄金荣端起酒杯,得意洋洋地说:小子,明天一早,你就拿着那枚假扳指......
他话没说完,因为我动了。
我右手猛地一掀,把面前的茶几整个掀翻,杯盘碗盏稀里哗啦碎了一地。趁着众人愣神的功夫,我飞起一脚,踹向身旁的窗户。
咔嚓!
玻璃碎裂的声音震耳欲聋。木质的窗框被我踹得稀烂,夜风地灌进来。
抓住他!黄金荣的怒吼声响彻夜空。
可我已经跳上了窗台。身后传来拉枪栓的声音,哗啦哗啦像催命的铃铛。我头也没回,右手一扬,燕子钩地飞出去,在三楼的屋檐上牢牢勾住。
第一声枪响。
子弹擦着我的耳朵飞过去,打在窗框上,木屑溅了我一脸。我甚至能闻到火药灼烧空气的味道。
我纵身一跃。
身子悬空的那一刻,我感觉时间都变慢了。下面的花园在旋转,那些巡捕的脸在仰起来看,嘴巴张得老大。门神从书房冲出来,手里的枪已经举起。
砰!砰!砰!
连开三枪。
我拽着天蚕丝,像只燕子一样荡出去。子弹从我脚下飞过,一颗打碎了花盆,一颗嵌进了墙里,还有一颗不知道飞哪儿去了。我能感觉到枪声带来的热浪,烫得我后背发紧。
燕子钩带着我飞过一个弧线,我松手,身子在空中翻滚,落在二楼的阳台上。
他在那儿!
开枪!别让他跑了!
枪声像爆豆一样响起来。我趴在阳台栏杆后面,子弹噼里啪啦打在我头顶的墙上,石灰簌簌往下掉。我瞅准空档,一个翻滚,从阳台翻进了二楼的一间客房。
客房里住着个客人,是个穿西装的中年人,正搂着个舞女喝花酒。见我从天而降,吓得一嗓子,酒杯都扔了。
对不住,借过!我喊了一声,一脚踹开客房的门,冲了出去。
走廊里已经冲上来四五个巡捕。领头的是个满脸横肉的胖子,见我出来,抬手就是一枪。
我身子一矮,子弹从头顶飞过。我一个箭步窜过去,趁他没开第二枪,燕子钩甩出去,勾住他的枪管,用力一拽。
哎哟!
枪飞了出去,胖子被我拽了个趔趄。我趁机从他身边冲过去,肩膀擦着他的胸口,感觉像撞上了一袋面粉。
拦住他!别让他下楼!
可我已经到了楼梯口。三级台阶,我一步就跳了下去,脚尖在楼梯扶手上一蹬,身子又飞起来,直接从二楼跳到了一楼大厅。
大厅里更乱。宾客们听到枪声,吓得四散奔逃。女的尖叫,男的躲桌子底下。我落地时踩翻了一张放香槟的桌子,瓶子乒乒乓乓碎了一地,酒水流得满地都是。
在那儿!燕子李三!
抓活的!老板要活的!
我顾不上这些,直奔后厨。来之前我踩过点,从后厨能绕到后花园,后花园有道小门,通向隔壁的洋行。那是我早就规划好的逃跑路线。
可刚冲到后厨门口,迎面撞上两个保镖。这俩人是生面孔,手里都端着枪,见我就开。
砰!砰!
我几乎是下意识地往旁边一滚,子弹打在我脚边的地板上,火星四溅。我顺手抄起地上的一个铜盆,朝他们扔过去。
当啷!
铜盆砸在一个保镖脸上,他一声,枪掉在地上。另一个保镖愣了一下,我趁机冲过去,一脚踢飞他的枪。
让开!
我从他们中间冲过去,冲进后厨。厨房里几个厨子吓得瑟瑟发抖,见我冲进来,一声全跑了。我穿过厨房,推开后门,冲进了后花园。
花园里,四条狼狗正冲我龇牙。可它们刚站起来,就摇摇晃晃地又趴下了。迷魂香起作用了——我在厨房的时候就顺路把那根迷魂香点上,塞进狗窝的通风口。
我踩着狗背跳过去,直奔围墙。那围墙两丈高,上面还嵌着碎玻璃。我甩出燕子钩,勾住墙头,身子一跃,手臂发力,整个人像只大鸟一样翻了过去。
他在那儿!翻墙了!
开枪!开枪!
子弹嗖嗖地从身后追来。有一颗擦破了我的裤腿,火辣辣地疼。我没管,落地后一个翻滚,爬起来就跑。
外面是贝当路,法租界最好的地段。这会儿虽然夜深,但黄公馆的枪声早就惊动了附近的巡捕。远处传来警笛声,呜哇呜哇越来越近。
我贴着墙根跑,专挑黑的地方钻。身后追兵的脚步声呼哧呼哧靠近,听声音至少有十几个人。
燕子李三,你跑不了啦!
站住!再跑开枪啦!
开你娘的枪!我心里骂,脚下更快。
我跑过一个十字路口,前面是条大马路,灯火通明。那边是法租界巡捕房的增援,我不能往那儿去。我一扭头,钻进旁边的小弄堂。
这弄堂我来过,里面七拐八拐,像个迷宫。我拐了两个弯,听见身后追兵的脚步声也进了弄堂。他们果然跟来了。
我拐到第三条巷子时,突然停住,脚尖一点,身子窜上了墙头。等追兵跑过去后,我又跳下来,原路返回。
这招叫回马枪,是跟沧州的老拳师学的。追兵总以为我会往前跑,想不到我会往回跑。
果然,我回到刚才的十字路口时,那边已经没人了。警笛声还在响,但都往弄堂深处去了。
我没敢停,继续跑。下一个目的地,十六铺码头。那里有我早就准备好的小船,还有鬼手张祖孙俩。
可刚跑到第二条街,前面突然闪出三个人影。为首的正是门神,他身后跟着两个保镖,手里都端着枪。
小子,门神说,跑挺快啊。
我刹住脚步,左右看看。左边是死胡同,右边是高墙,后面追兵马上就会来。前门进狼,后门进虎,我算是被堵死了。
门神哥,我喘着气,真不给条活路?
老板说要活的,他面无表情,可没说不能缺胳膊少腿。
他举起枪,对准我的腿。
就在这时,旁边一扇门突然开了,一个醉醺醺的洋鬼子踉跄着走出来,嘴里叽里呱啦说着法语。他看见门神手里的枪,愣了一下,随即尖叫起来。
机会!
我猛地冲过去,把醉鬼推向门神,趁着他们闪躲的功夫,从门神腋下钻过去。
枪响了,子弹打在我脚边的石板上,碎石溅起。我没回头,拼命往前跑。
门神在后面喊:追!他跑不远!
可我早就跑远了。我穿过三条街,跑过两个广场,终于看见了黄浦江。江水在月光下泛着银光,像条巨龙卧在城里。
我跑到江边,后面追兵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我看见鬼手张的小船停在码头边上,老头正在向我招手。
快!快上船!
我冲到岸边,刚要上船,突然听见的一声枪响。
不是追兵开的枪。是鬼手掌。
他手里拿着一把老式的火铳,对准的不是我,而是我身后。火铳喷出火光,铁砂子哗啦啦飞出去,追兵们哎哟哎哟倒了一片。
小子,快!
我跳进小船,鬼手张的孙子立刻撑船离岸。船刚离开码头,追兵就冲到了岸边。
开枪!快开枪!
别让他跑了!
子弹像雨点一样飞过来,打在水里扑通扑通响。有一颗子弹擦着船舷飞过去,在船帮上留下一道焦痕。
我趴在船头,大气都不敢出。小船摇摇晃晃地往江心划,鬼手张手忙脚乱地装填火铳,他孙子拼命撑篙。
快!再快点!
枪声在身后响成一片,可我们已经离岸十几丈了。子弹飞不过来,只能眼睁睁看着我们越漂越远。
我回头望了一眼,看见黄金荣站在码头上,身边围着一群巡捕。他手里端着酒杯,居然还在笑。他冲我举杯,做了个口型。
我看懂了,他说的是:后会有期。
船划到江心,转了个弯,钻进了一片芦苇荡。这片芦苇荡我熟,小时候在沧州老家,我爹就教会我怎么在芦苇丛里藏身。这里的芦苇又高又密,小船钻进去,外面根本看不见。
我们躲在芦苇荡里,听见追兵的船从旁边划过,往远处去了。等声音都远了,我才敢坐起来,大口大口地喘气。
鬼手张递过来一个酒壶:喝一口,压压惊。
我接过来,仰头灌了一大口。烈酒像刀子一样割着喉咙,却让我整个人都活了过来。
小子,鬼手张看着我,扳指拿到了?
我从怀里摸出那个假扳指,扔给他。
老头拿在手里,对着月光看了看,又掏出一个放大镜,仔细瞅了瞅。半晌,他笑了。
玻璃玩意儿,值不了几个钱。
我知道。
那你还冒这么大险?
我躺在船板上,望着天上的月亮:不冒险,怎么知道这棋局有多大?
远处传来最后一阵警笛声,也渐渐远去了。江风吹过来,带着芦苇的清香。我闭上眼睛,脑子里全是今晚的画面——黄金荣得意的笑脸,阿香复杂的眼神,门神那双死灰色的眼睛,还有子弹从耳边飞过的呼啸声。
这盘棋,我才刚落子。
而真正的博弈,才刚刚开始。
从怀里摸出那一百块大洋,我掂了掂,笑了。
黄金荣,你以为你赢了?
不,咱们才刚刚开始。
明天,整个上海滩都会知道,燕子李三从你黄公馆盗走了翡翠扳指。你会名声大噪,我也会。
而你不知道的是,我真的那个扳指,早就到手了。
在你书房里,我开锁的时候,就已经把真的换走了。你那枚真的,现在在我怀里,贴着我的心口跳。
你拿假的骗我,我拿假的骗你。
到底谁骗谁,还说不定呢。
小船在芦苇荡里轻轻摇晃,我枕着那一百块大洋,枕着那枚真扳指,枕着整个上海滩的夜色,沉沉睡去。
梦里,我听见黄浦江的水声,听见十六铺的汽笛,听见有人在叫我的名字:
燕子李三,燕子李三......
那声音,像是召唤,也像是警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