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碗中的水面终于不再晃动,青铜罗盘沉在底处,星图纹路被水光轻轻揉散。李文盯着那一点愈发深暗的坐标,指尖还残留着方才机关松动的触感。他没有立刻取出罗盘,而是将它留在水中,转身走向案前。
纸页上摊着尚未批完的新军名录,墨迹未干。他提笔继续写下几个名字,动作平稳,却比往常慢了一拍。体内那股奔涌的力量似乎安静了些,但依旧潜伏在经脉深处,像一条不肯安眠的河。
门外传来脚步声,不重,也不急,是亲卫惯有的节奏。
“将军,辕门外有消息。”亲卫低声禀报,“呼衍铁到了,带了三百骑,都在营外候着。他说……愿归附运朝,听您调遣。”
李文搁下笔,目光没离开名单。
呼衍铁。这个名字在他心里过了一遍,没有意外,也没有惊喜。那人曾是他从沙暴边缘拖回来的死人,一身伤,半口气,醒来后只问了一件事:“你们种地,不杀人?”
当时他答:“种地养人,打仗止杀。”
呼衍铁沉默了很久,最后说了句:“我要是早遇见你几年,或许就不会跟他们走了。”
那是三年前的事。自那以后,那人便消失在边陲荒道,偶尔有零星传闻——说他在北境聚残部、抗马贼、拒血祭,几次险些被呼衍枭派出的追杀者斩于戈壁。
如今他来了,带着三百疲惫却仍挺直腰背的骑兵,站在玉门关外。
李文起身,披上外袍,顺手将案角一把无刃木剑挂回腰间。“传令下去,关闭侧营火灶,调十名植物精灵至西线补给点待命。另外,让炊事营准备热食,量足些。”
亲卫一怔:“您要见他?”
“不见。”李文迈步出门,“先让人去查。查他的队伍有没有异样,查他们身上有没有咒印痕迹,查他们马蹄上的土是不是北境风沙带来的。等结果回来,再决定让他们进不进营门。”
亲卫领命而去。
半个时辰后,一名负责探查的精灵返回,化作一道绿光落在帐中。它没有说话,只是在空中划出几道清晰的轨迹——三百骑确为长途跋涉而来,气息衰弱但意志稳定;马匹所踏之地皆为北线荒原;人身上下无咒术烙印,也无埋伏迹象。
李文听完,才点头:“准呼衍铁单骑入帐,其余人马暂驻外营,供给粮草,不得怠慢。”
不多时,帐帘掀开。
呼衍铁走了进来。铠甲残旧,肩头裂口用粗布缠着,靴子沾满黄沙,脸上有一道新伤,横过颧骨,还未完全结痂。他进门后没有跪,也没有说话,只是站定,看着李文。
李文也没开口。
两人对视片刻,像是在无声地确认什么。
终于,呼衍铁双膝落地,声音低而稳:“我来投诚。”
“为什么?”李文问。
“我不是逃兵。”呼衍铁抬头,“我是逃命。逃我自己从前走的路。我在匈奴军中十年,砍过汉人脑袋,也烧过羌族村落。可当我看见他们拿活人祭旗,把孩子扔进火堆的时候,我知道,那不是战士,是疯狗。”
他顿了顿,“你救我那次,我本不想活。可你给我吃的,是馒头,不是肉。你说,种地的人不吃人。我当时不信。可后来我一路走,看到你的灵田养活流民,看到你建城不拆屋,看到你打仗只为护人……我才明白,你是真的想换个活法。”
李文静静听着。
“那你为什么不早来?”他问。
“我不确定。”呼衍铁坦然回答,“我不确定你能不能撑住。我不确定这世道会不会把你吞了。我更不确定,自己是不是还能回头。”
他低头,“我想过自己拉一支队伍,守住一方土地。可我发现,只要没有你在前面走,所有人最后都会回到老路上——抢、杀、烧。只有你不一样。你不动则已,一动就是建城、开渠、立规矩。所以我来了。我不求官职,不求封地,只求能跟着你,做点不一样的事。”
帐内一时安静。
李文起身,走到他面前,伸手扶他起来。
“你不是来求什么的。”他说,“你是来认路的。这条路我没画完,但方向一直没变——以耕养战,以智止杀。你要走,就一起走。”
他松开手,转向案前,提起朱笔,在新军名录上写下一行字:“飞沙营,统帅呼衍铁,隶属玉门守备体系,即日编列。”
写完,他合上册子:“明日辰时,随我去巡视边防。你带过的兵,我信得过。但规矩也要立。你的部属,会和蝎尾军团一同轮值,补给由植物精灵专供,若有违令者,不论出身,一律按律处置。”
呼衍铁抱拳:“遵令。”
“还有。”李文看着他,“我不需要忠臣,我需要能做事的人。你过去是匈奴将领,现在是运朝军官。身份变了,责任也变了。别想着替谁赎罪,往前看就行。”
呼衍铁深深吸了一口气,点了点头。
当夜,飞沙营正式入驻西营区。李文派人送去全套装备与三日口粮,并下令:“凡归附者,待遇与旧军同,不得歧视。”
营地里渐渐有了动静。有人低声交谈,有人整理兵器,也有伤员被抬进医帐。一名老卒接过热汤时愣了一下,发现碗底压着一张小纸条:“好好活。”
李文坐在主营帐内,面前仍是那份名录。他翻到最后一页,提笔添了一句备注:飞沙营首训,三日后与羌骑联合巡边,由赤奴协防总督统筹调度。
他放下笔,目光落在案角那只陶碗上。水波平静,罗盘依旧沉底,星图黯淡如初。
但他知道,有些事已经在变了。
外面传来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停在帐外。
“将军!”一名哨兵急声道,“北面十里发现游骑踪迹,疑似残部探哨,是否拦截?”
李文站起身,拿起挂在帐柱上的地图卷轴。
“不拦。”他说,“放他们看清楚——玉门关多了三百骑兵,而且,是从匈奴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