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家老宅,夜宴初启。
琉璃宫灯次第点亮,照得庭院如昼。
雕花长廊下,青石板映着烛影摇红,百年宗祠静立于后,檐角飞翘如鹰隼欲扑。
这场名为“修睦”的家宴,自始至终都弥漫着一股山雨欲来的沉闷气息。
苏倾月坐在主位侧席,一袭月白色素缎旗袍,领口绣着暗银缠枝莲纹,发丝挽成低髻,仅簪一支玉兰造型的珍珠簪——那是母亲生前最爱的款式。
她姿态温婉,举杯时指尖微颤也掩饰得极好,仿佛真是个怯生生、不敢言声的乡下姑娘。
可谁都知道,这朵看似柔弱的月下白兰,已在法庭之上掀起滔天巨浪。
三日前那场审判落幕之后,苏振国锒铛入狱,老太太被送进强制医疗中心,而她,不仅全身而退,更以一份《新生儿权益保障倡议书》赢得满堂喝彩。
如今连公安部都与她的“星燧机构”达成合作,“青年监督团”的提案更是如同一把利刃,直插宗族权力核心。
今晚这一局,不过是旧势力最后的反扑。
酒过三巡,大伯母端起酒杯,笑得慈祥:“倾月啊,你在乡下长大,能有今日成就,实属不易。我们这些长辈看在眼里,也是打心底高兴。”
苏倾月微微颔首:“多谢伯母体谅。”
“只是……”大伯母话锋一转,声音陡然冷了几分,“家族传承讲究根正苗红,血脉纯正。你虽是真千金,到底是外养了十八年,根基未稳。贸然推动如此重大的制度变革,会不会太急了些?万一动摇了苏家百年的规矩……”
席间一片寂静。
几位宗老交换眼神,有人轻咳两声,有人低头饮酒,却无一人出言制止。
他们等的就是这一刻。
苏倾月缓缓放下酒杯,瓷盏触桌无声。
她抬眸环视四周,目光清澈,不见怒意,反倒带着一丝悲悯。
“诸位长辈说得对。”她终于开口,声音轻得像风拂过水面,“我确实不是在这金屋玉宇中长大的。我没有从小学礼仪、练钢琴,也没上过国际名校。我的童年,是在泥地里采药,在暴雨中背柴火,在油灯下抄写医经度过的。”
她顿了顿,唇角浮起一抹淡淡的笑。
“可正因为走过泥地,才更知一步一脚印的珍贵;正因为见过人间疾苦,才明白有些规则,不该用‘传统’二字来粉饰太平。”
全场屏息。
她站起身,执壶添酒,动作从容不迫。
“所以今晚,我想宣布一件事——‘星燧·归燕计划’正式启动。”她说着,从随身手包中取出一张电子屏,轻轻一点。
大屏幕应声亮起,浮现一行字:
归燕计划 · 专项基金启动
捐赠人:林月华(已故)|首期拨付:5000万元
“这是我母亲的名字。”苏倾月望着那三个字,眼底泛起微光,“她一生未能归来,但我想让更多的孩子,不再走我的老路。这笔钱将用于全国范围内被拐儿童寻亲支持、心理干预与家庭重建。”
话音未落,五哥苏景行已悄然起身,按下遥控器。
一段暗访视频开始播放。
镜头晃动,画面是一所偏远山区的福利院。
墙皮剥落,铁门锈迹斑斑。
一个约莫十岁的男孩蹲在地上,用半截炭笔在斑驳的墙上勾勒人脸。
他画得很慢,每一笔都带着小心翼翼的虔诚。
画中是一位女人,眉眼温柔,嘴角含笑。
字幕缓缓浮现:
【云南昭通某福利院】
【张某,男,12岁】
【出生时被医院护士调包,错抱二十二年,亲生父母至今未寻获】
男孩忽然抬头,对着镜头小声说:“我想回家……但我妈,还认得我吗?”
全场鸦雀无声。
有人悄悄抹泪,有年轻一辈低头垂首,连几位原本冷笑旁观的宗亲也面色微变。
就在这时,一位白发苍苍的宗老猛地拍案而起,脸色铁青:“放肆!你拿苏家的钱去做慈善,是为了收买人心吧?这是沽名钓誉!是对祖宗基业的亵渎!”
苏倾月没有动怒。
她甚至笑了笑,笑意温婉如初春花开。
然后,她从包中取出一份文件,封面赫然是公证处钢印。
“这是母亲生前签署的遗嘱执行补充协议。”她将文件轻轻推至圆桌中央,“所有捐赠资金,来源于她个人海外信托基金,未动用一分一毫苏家公产。账目清晰,全程可查。”
她目光扫过众人,一字一句,轻如细雪,却重若雷霆:
“若你们认为帮助失散的孩子回家是‘沽名钓誉’,那我只能遗憾地说——你们,连怜悯都不配评判。”
空气凝固。
角落阴影中,傅司寒始终沉默坐着,黑西装衬得身形挺拔如松。
他指节轻叩桌面,节奏缓慢,却早已通过蓝牙耳机下达指令——外围安保已全部就位,宴会厅内外三百六十度监控接入私人系统,任何人异动,三秒内即可控制。
但他不允许任何意外发生。
就在此时,阿阮悄然起身,脚步轻缓地走向门口。
她袖中紧握着一串黄铜钥匙——那是祠堂大门的唯一备用钥匙。
她曾在苏母身边三十年,深知那一扇门背后藏着多少秘密,也最清楚,今夜风雨欲来,绝不会善罢甘休。
宴席仍在继续,觥筹交错间暗流汹涌。
忽然,门外传来急促脚步声。
阿阮疾步而入,神色微变,快步走到苏倾月身旁,俯身在其耳边低语几句。
苏倾月原本平静的面容,骤然一滞。
她眼底掠过一丝震惊,随即迅速敛去,化作深潭般的沉静。
她缓缓起身,面向全体宗亲,声音清越如钟:
“刚才收到消息——”宴至中途,阿阮突然疾步走入,在苏倾月耳边低语几句。
苏倾月指尖微不可察地一颤,垂在袖中的手倏然攥紧。
她面上却依旧平静如湖,仿佛只是听到了一则寻常消息。
可只有她自己知道,那一瞬,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静庐,那个埋葬了她人生起点的地方,终于开口了。
她缓缓起身,旗袍下摆随着动作轻轻晃动,像月下拂动的白莲。
全场目光瞬间聚焦于她,连傅司寒也抬起了眸,深邃的眼底掠过一丝审视。
他不动声色地将手中酒杯放下,指节轻扣桌面,无声传递着警觉。
“刚才收到消息。”苏倾月声音清越,不高,却穿透整座庭院,“静庐——也就是当年护士调换婴儿的产房旧址,今日拆迁时挖出一只铁盒。”她顿了顿,目光扫过每一位宗亲的脸,似要将他们的神情尽数刻入记忆。
“里面是1985年至1990年间七份被篡改的出生记录副本。”她一字一顿,语气平稳得近乎冷冽,“其中一份,写着‘林晚舟之女,编号A07’。”
满座哗然。
林晚舟,是她母亲的名字。
有人猛地站起,椅子在青石板上刮出刺耳声响;有人倒吸一口凉气,脸色骤变;更有几位年长宗老面面相觑,那不仅仅是一份记录,那是他们曾试图抹去的罪证,是藏在岁月尘埃里的血痕。
可苏倾月没有怒吼,没有控诉,甚至连眼神都未染半分戾气。
她只是静静站在那里,像一座雪峰下的孤松,冷而坚定。
“这些证据,我会交由检察机关,建立‘错位人生档案库’。”她声音清晰如钟鸣,“并开放给所有寻亲家庭比对,无论他们是否姓苏、是否与我有关。”她微微一顿,唇角浮起一抹极淡的笑,“至于静庐原址……我决定改建为‘归燕之家’,收容无家可归的孩子。”
话落,她转身离席。
背影挺直如松,一步未停,不带一丝迟疑。
五哥苏景行快步追上,在廊下低声问:“你不恨他们吗?那些人,害你流落乡野十八年,连母亲最后一面都没见着……你就这么放过他们?”
苏倾月脚步未停,夜风吹动她的发丝,拂过肩头。
“恨?”她轻笑一声,嗓音低哑了几分,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恨太小了。它只能困住弱者。我要的不是报复,是让他们亲眼看着——什么叫真正的传承。”
她停下脚步,回首望了一眼那灯火辉煌的老宅,目光穿过层层叠叠的飞檐画栋,落在远处幽暗的宗祠上。
“他们用规矩压人百年,以为血脉就是天命。可真正的传承,从来不是靠血统维系的。”她眸光微闪,映着远处一点星火,“而是谁,能让更多人回家。”
窗外雨声渐起,淅淅沥沥洒落庭院,打在琉璃瓦上,如同旧时代落幕的低吟。
而在无人注意的角落,一部手机屏幕悄然亮起——一条加密信息正快速传输,标题赫然写着:“静庐出土文件原始扫描件,已获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