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雨未歇,皖南小城的夜裹着潮湿的寒意,像一层洗不净的雾,缠在人身上。
苏倾月站在县中医院斑驳的铁门外,黑色风衣衬得她身形纤细,却透着一股不容靠近的冷冽。
她抬眸望着那栋孤零零立在角落的旧楼——三层,灰墙剥落,窗户碎了半边,门框上锈迹斑斑,一块“检验科(停用)”的牌子歪斜挂着,仿佛随时会坠下。
五哥苏景行刚发来消息:“监控显示,那个叫‘李淑华’的人每天凌晨三点准时出现,只进三楼女厕,停留二十分钟,出来时手里多了一叠纸。”
她指尖微动,将傅司寒为她伪造的卫健委回访证件别在胸前,缓步走入院区。
保安打了个哈欠,看都没看就放行——这种偏远小医院,谁会想到有人千里迢迢,只为查一个二十年前的保洁员?
深夜两点五十分,整座医院陷入死寂。
苏倾月借着检查消防通道的名义,顺利抵达旧楼三楼。
走廊尽头的女厕灯竟亮着,昏黄的光从门缝渗出,伴随着极轻的、断续的抽泣声,还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像某种执念在黑暗中低语。
她屏息靠近,在隔间外停下脚步,轻轻敲了三下。
“需要帮忙吗?”
里面骤然一静,连呼吸都消失了。
几秒后,门“吱呀”一声拉开一条缝。
一张苍老憔悴的脸出现在缝隙中,眼窝深陷,嘴唇干裂,眼神里满是惊惧与戒备,像一头被追捕多年、早已伤痕累累的困兽。
苏倾月没有贸然闯入,只是静静看着她,声音柔和:“我是省卫健委派来的督查人员,例行回访废弃科室管理情况。看你在这里很久了,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老妇死死攥着手中那一叠泛黄的纸,指节发白,喉咙滚动了一下,却一句话也说不出。
苏倾月垂眸,缓缓从包里取出一枚铜牌。
铜牌古旧,边缘磨损严重,正面刻着两个篆体字——“清源”,背面则是一行小字:“壬申·编号047”。
空气仿佛凝固了。
老妇瞳孔骤缩,像是见了鬼,踉跄后退,背狠狠撞上冰冷的瓷砖墙,手中的纸散落了几张,又被她颤抖的手迅速抓回怀里。
“你……你怎么会有这个?”她声音嘶哑,几乎不成调,“这东西……早就该烧了……”
苏倾月向前一步,目光沉静如水:“因为它不该被遗忘。”
老妇浑身剧震,双腿一软,跌坐在地,整个人蜷缩起来,肩膀剧烈抖动,却不敢哭出声,只能发出压抑的呜咽。
“我知道你在怕什么。”苏倾月蹲下身,与她平视,“怕他们还在监视你,怕你儿子的命还捏在别人手里,怕哪怕逃到这种地方,也逃不出当年的网。”
老妇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震惊:“你……你知道我儿子?”
苏倾月没回答,只是轻声道:“林素芬,1993年康新医院检验科助理,负责新生儿样本初筛登记。2005年户籍注销,但社保记录显示,过去十年你仍在某机构领取最低档医保补贴——而发放单位,正是这家医院的外包清洁公司。”
她顿了顿,语气依旧平静,却如刀锋般锐利:“你不是死了,你是躲了。可你躲得再远,每晚还是要回到这间厕所,写下那些你以为没人会看的东西。”
“不是没人看。”老妇忽然开口,声音破碎却带着执拗,“是我答应过……至少要留下点什么。”
苏倾月心头一震。
“他们说只是采脐带血,说这是科研项目,能救很多人……我信了。”林素芬低头看着怀中的纸,手指抚过那些密密麻麻的字迹,像是抚摸逝去的孩子,“可那天夜里,我看见副院长从b4冷库拖出一个裹尸袋……袋口没扎紧,露出一只小手……那么小,还攥着拳头……”
她的声音开始发抖:“我去问,他说那是‘处理名单’上的,先天畸形,活不长,不如‘物尽其用’。我说我要报警,他笑着告诉我——你丈夫的肝源,下周就没了。”
泪水终于滚落,砸在纸上,晕开一片墨迹。
苏倾月沉默良久,才低声问:“你记下了多少?”
林素芬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缓缓闭上眼,仿佛在与某种巨大的恐惧对抗。
然后,她抬起手,颤抖着探向内衣夹层。
苏倾月屏住呼吸。
那只枯瘦的手,慢慢抽出一本薄册。
封面早已褪色,边角卷曲,暗褐色的污渍浸染了右下角,像是干涸多年的血。
林素芬的手抖得几乎握不住那本薄册,可她仍死死攥着,仿佛那是她与过去十八年苦难之间唯一的绳索。
昏黄的灯光下,那暗褐色的污渍像一块陈年的烙印,刻在纸页上,也刻在她的灵魂里。
苏倾月没有伸手去接,只是静静看着她,目光如深潭,沉静却不容闪避。
“我记了整整十年。”林素芬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像砂纸磨过铁皮,“每天半夜回来,就在这间厕所里写。不敢用电脑,不敢寄信,甚至连梦里都不敢提名字……可我还是写了。一页又一页,一个名字又一个名字。”
她颤抖着翻开封面,泛黄的纸张上,字迹密密麻麻,却工整得近乎执拗。
每一行都标注着时间、母亲姓名、婴儿出生编号,以及最令人脊背发寒的一栏——接收方代号。
“他们管这叫‘清源计划’。”林素芬苦笑,眼角皱纹里嵌着泪光,“说是为了医学研究,采集新生儿脐带血和基因样本。可后来……后来那些孩子,都没了。产科登记表被销毁,家属被告知死胎或先天畸形……可我知道,有些孩子是活生生被人抱走的。”
她的指尖停在最后一页。
那一行字,像是用尽生命最后一丝力气刻下的:
2003.6.15,苏婉柔,hLA匹配度92%,标记为‘替代体01’,用于顶替失踪的001号。
空气骤然凝滞。
苏倾月瞳孔微缩,呼吸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原来如此。
不是偶然抱错,不是护士疏忽——而是一场精心策划的身份置换。
她是那个“001号”,是这场黑暗实验最初的起点,也是唯一逃脱监控的存在。
“你知道我是谁?”她轻声问。
林素芬抬眼,泪水滚落:“我见过你母亲抱着你照片哭了一整夜……你说的那个铜牌,是我们这些底层执行人才有的信物。编号047,是你师父当年亲自交到我手里的。他说……如果有一天真相要浮出水面,会有人拿着它来找我。”
师父……果真早有布局。
“那你为什么不说?”她声音依旧平静,却藏不住一丝痛意,“哪怕后来我被换走,你也从未报警?”
“因为我儿子还在他们手里!”林素芬突然崩溃,嘶吼出声又立刻捂住嘴,肩膀剧烈抽动,“他们告诉我,只要我闭嘴,每年会有笔钱打进账户,我儿子能活着接受治疗……可五年后,他还是死了……死前只说了一句:‘妈,我梦见有个姐姐在找你。’”
她猛然抬头,眼中燃起迟来的悲愤火焰:“所以我开始写!我不敢交给任何人,只能藏在这里,在这个他们以为早已腐烂的角落,一笔一划写下所有罪证!”
苏倾月沉默良久,缓缓伸出手,接过那本染血的日志。
纸张冰冷,却仿佛燃烧着无数亡魂的呐喊。
她将日志小心收进防水文件袋,然后,竟将那枚象征“清源社”身份的铜牌轻轻放回林素芬掌心。
老妇惊愕抬头。
“这东西不该再压着你了。”苏倾月声音很轻,却带着千钧之力,“你不是主谋,也不是帮凶。你是受害者,是幸存者,更是唯一敢在黑暗里点灯的人。”
她站起身,风衣下摆拂过潮湿的地砖:“明天会有律师联系您。如果您愿意,可以作为‘非主动共犯’证人参与听证会——不为赎罪,只为那些连名字都没留下的人,说一句真话。”
林素芬怔怔望着手中的铜牌,浑浊的眼中第一次映出光亮。
窗外,雨停了。
天边隐约透出一抹灰白,山峦轮廓渐渐清晰。
远处宿舍楼的一扇窗后,一道佝偻的身影久久伫立。
铜牌从她指间滑落,无声坠入院中枯井,溅起微不可闻的回响。
而在城市的另一端,傅司寒站在落地窗前,凝视着电脑屏幕上刚刚传来的加密文件附件。
标题赫然写着:
《立法建议书·附录新增章节:关于减轻被迫执行者法律责任的可行性探讨》
他眸色深沉,低声自语:“你要掀的,不只是豪门恩怨……是整个系统的遮羞布。”
与此同时,苏倾月合上笔记本,指尖轻抚过那份即将震动全城的文件。
她望向窗外渐明的天空,眼神冷冽而坚定。
这一次,她不再需要隐藏身份,也不再需要步步为营。
有些人,该醒了。